从马连良说到谭富英（下）

小谭年前来津，可谓专为雪耻而来，但卖座似不见强，而卖力则前此未有也。不贴《探母》，亦是藏拙之道，人谓小谭（北京人士多作此言）《探母》最好，吾谓不如宝森，又谓小谭《探母》之吊毛难得，吾谓不能比贯大元。小谭之真正好戏，论唱有《奇冤报》，《碰碑》（亦有不及宝森处），《二进宫》，《珠帘寨》《定军山》（二者兼有武工可看，但《定军山》之架子不甚美，《珠帘寨》则实不恶），论摔有《八大锤》《打棍出箱》，均较《探母》为佳。且《打棍出箱》一剧，只要小谭用心，真能“够瞧半天的”，至若《南阳关》《鱼肠剑》《桑园寄子》《双狮图》一类，只要小谭不特别卖力（所谓过犹不及），以至于“毛”得邪行，或特别松懈，以至于不成话说，则无一出不算名作。至《洪羊洞》《御碑亭》《法门寺》等，在小谭高兴时固是游刃有余，然若碰到其“耍滑头”时，则虽日唱五出（只论其唱），亦不足过瘾，盖真不卖劲也。惟《乌龙院》《戏凤》《杀家》三剧，任他嗓好于连良多多，终不如连良有样（连良并非特别好，实是小谭不擅），是则拙于做工之病耳。而《桑园会》《摘缨会》，则窃谓确高于连良，《打严嵩》《盗宗卷》则又不敢恭维，《南天门》《捉放曹》，虽连良偶一为之，然决非小谭之匹，何况《街亭》之类乎！但《失街亭》《捉放曹》，小谭似不及小冬、宝森，《战太平》则除唱之外，均非李少春之对手，是则可谓小谭呼冤者，盖小谭“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吾又考之小谭之生活，据云：小谭平时亦毛手毛脚惯了，则难免上得台去“一身不得劲”也。又据云：小培视之太严，即金钱亦受限制，如是小谭每日乃成机器，只管唱戏挣钱，了无艺术生活之趣味，是固促成小谭不长进之莫大原因，亦难怪小谭不长进，更应同情小谭之不长进也。然而其嗓之优于人，又赖此而保全，君不见余叔岩乎？岂非以外务戕其嗓者耶？又不见言菊朋乎？岂不以酒色财气害其嗓耶？又不见不久将来之李少春？必不至一字不出而后不止，岂不以迷恋酒色之所致耶！但“话又说回来啦”！程砚秋之由鬼音而终于变成功夫嗓（十年二十年前之程砚秋，谓之嗓有鬼音也可，今也不确乎“不鬼”矣），非自家保养得宜之效耶？小谭果有知有见于此，真应好自为之，幸勿负乃祖“一世英名”，弄得个“谭富英也就是因为姓谭”之考语的下场头，要紧！要紧！

呜呼！吾之谈马与谭也止乎此，其详则《勉谭富英》文中，固自觉褒贬甚得宜矣。总之：马之做工表情，一以贾洪林为依照，得蔡荣贵、雷喜福益处不少，身段台风私淑叔岩，得其玲珑、利落、稳健、俏皮，而失其端庄、大方、饱满、充沛，流于柔媚、纤巧，以至于松懈、轻薄。唱则嗓佳时私淑刘跛子，而得其大体，病在口里无劲，与吐字无根，坏时乱垫乱闪，自成其贫腔，而终为大雅所讥；间有学谭学余处，尚有准乎绳墨者，终以字眼关系，不能克绍薪传，幼功虽有而多年不动，难免生疏，惟尚知自拔，仍在努力，台上除欠拘谨外，总算卖力，更以聪明关系，迎合俗尚，故人缘不恶耳！小谭则天赋少差，不善变通，嗓音太好，故能持久，幼功不错，故便宜太多，身段表情，本非不能，惟小谭举止慌张，且好松懈，乃贻人以口实，殊为美中不足，有时更嫌脸上戏少，亦天赋之不擅所致。至于扮相则马、谭各有千秋，均属上乘，惟马能容纳新法，擅改成规；小谭则重保守，二者互有利弊，马之号为梨园罪人，谭之号为不长进，皆以此也。

癸未元宵节前三日脱稿

1943年第6卷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