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苑中前瞻后顾,1943年之新希望
吾每异伶人何以今不如古,古质今妍,已臻衰兆,况于典型日益剥蚀,躯壳且将与尘蚁俱尽,更无论精神矣。考其来由,约有数端,今分述之。
一曰:在上无倡之者。以理而论,此固社会进化之显象,惜夫菊国中人不能除痼习耳。曩在满清末叶,自同光以次,帝王宗室后妃,靡不耽歌嗜曲,伶人承旨,名曰内庭供奉。于是人争研习精阐,以求无过而有功,知音者既多,士大夫以次,鲜有不解音律者,故自程长庚、徐小香、王九龄,以至谭金福(即小叫天)、汪桂芬,名角倍出,多于稷下之谈士,盖风气使然,亦以运会攸关也。及入民国,此风不衰,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辈,颇能继古而兴,当时今不如古之说,似不可靠。盖梅、杨、余辈,确不让先贤若谭、俞(菊笙)、陈(德霖)也。然当时在上者,固未尝不倡之也,若项城,若执政,若徐东海,下及各省督军,各部衙门长官,皆好聆歌顾曲。在下者取悦居停,复用以为寿为觞之具,于是笙歌喧沸,不亚宫掖盛时。及民十七后,北京声音之娱始衰,而老成伶工,相继或隐或死,迄今无倡之者,虽有嗜痂之人,要非挥金豪客,而伶人已成者不思上进,未成者素缺功夫,乃至代无传人,江河日下。然而戏曲之用,固以粉饰太平,取悦达官,而丁此世,其作用亦宜随之而广。或名为艺术结晶,或称为民间喉舌,或抒情寄性,或讽世祛邪,或正风俗,或严纪律,其用殆有意义于古百什倍之上。而伶人不学无术,无思于此,仅以为弄技炫俗,作糊口之计,典型既无从捉摸,乃无从谈艺术;意义既无从认识,乃无从谈使命,于是今不如古,每况愈下,良有由也。
二曰:伶人生活过于舒适安逸,以至轻视其职业。古称艺人不富,今则不富者几人?既富矣,复何必为人说法,于是伶人动辄傲人,举即触法。昔之叔岩、小楼,皆有矜骄之气,今则一谭富英,一张君秋,一贯盛习,一马富禄,有何可傲于人者?亦趾高气扬,无复谦虚之态,招尤获怨,复谁咎哉!且富者固富,而贫者仍贫,贫者无从立足,而富者势成垄断,固以艺技区高下,然以生活安适者,则不思上进,虽窘涸不改其习,宋德珠、毛世来皆是也。至李少春、叶盛兰辈,皆以耽于逸乐,不忠其职责所寄,艺技均呈退步,不求上进,是谁之过欤?至老旦、小生行人才寥落,原因皆不外是。
三曰:观众程度低落以促成之故。古之科班人才,皆真才实学,今之科班人才,无往非生意经。即李少春、叶盛章辈,亦动以媚俗为工,妄改成规,擅添新样,非驴非马,令人作呕。下则以加演大鼓、坠子,为发财捷径,以庐山真面示人,为迎合手段。虽老成如侯喜瑞,虽有望如袁世海,亦思大洒特洒,取悦低级趣味之欣赏,所谓艺术云亡,殆舍此日莫属。试看《乾坤斗法》《济公活佛》《罗宾汉》《月宫宝盒》,与夫《十八罗汉》云云,不言亦可以喻矣。
今又值一年之始,愿以《游艺画刊》一隅之地,敬向梨苑中人,道此弊端,而期以新希望。艺虽小,要与全文化不无关系(如第三原因是也),此日自命为力挽狂澜之伶人,曷一注意乎!
1943年第6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