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谈李少春——《洗浮山》述评

今以李少春之拿手戏而论，《洗浮山》当推第一。小余早年虽常动此戏，但半以韵味取长，半以边式讨俏，起打扑跌，均无少春来得多。而少春后部《托兆》之反二黄，虽不能尽善尽美，于今日叔岩多病之秋，求一近似者已差堪告慰矣。今吾首述《洗浮山》，次及《战太平》《骂曹》《杀家》《八大锤》焉。

李万春早年亦演《洗浮山》，系大路活，非专有所宗也。于帘内高呼“马来呀”，四击头出场，即大趟其马。马德成则稍异之，而加以唱工。少春则更异之，而全宗叔岩。先由于六于七坐寨调场，擒住探山之人，将人头高挂山口，而黄天霸上场，闷帘高呼“马来”，不谙余派路子者几疑为贺天保出。天霸进场，贺天保始上，上场前锣鼓大紧，一阵敲完，不加四击头望家乡之类，戛然而止。场面既停，而鼓老用力抽起一“撕边”，于“括见……”声中，即高挑台帘，贺天保翩然而出，逮锣声响时，天保已昂然立台口矣。此是余派大佳点，既不用闷帘之喊作表示，又不必敲个“四击头”什么的作恫吓，于寂静中充分饱满，劲头足极。而天保之出场亦大难事，非有“说时迟那时快”之方式不可，又不能来个走边式跑出，又不能慢条斯理踱出，又须顾及节骨眼，又须照应到台上空气、脚下步数，以及台风姿势。叔岩之出场，系斜身缓步，一气走到台口，髯口马鞭方向一致朝内，至一棒锣响之后，始倏然将面部掉正，略昂，手提鞭，浑身决不许有一处没安排妥帖，步法尤不许临时硬凑，实在是“纹丝不动”。少春出场较叔岩尺寸为快，台帘高扬，面斜身微倾，右手斜挂马鞭，髯口鞭穗方向均朝里，面向左方（台下之右方），至台口右手劲扣马鞭，作勒马介，左手微弹口面左梢，水袖随带而下，眼中神采奕奕，实不觉有身矮之病，亦无弯腰伸脖之态（有嗜好之老生多有此形状），场面紧接起“扭丝”，唱摇板二句。余派有一特点，即第一句开口唱，决不“沉不住气”。李盛藻《四进士》“三杯酒”之第一句，恨不得全力以赴，实觉过分。小冬、宝森之《街亭》，叫板“将军听了”，起“两国交锋”全无着力之迹，即得此窍（小冬之《搜孤》尤好）。叔岩唱此句摇板时，不使腔，而出音即清晰嘹亮，鲜凝滞之病，少春稍嫌用力而味趣绝佳，令人不期而然精神随之而往。第二句落腔之“第一能人”，酷似小余，“能人”后有一小气口，然后将腔送下，实矫然而有生气。“第一”之“一”字向上一挑，音不倒字不毛，再顺流而下，益余兴味，锣鼓切住之后，念定场报名，“贺天保”向上起着念，送得远送得准。叔岩虽较少春清刚，而少春之有伸有缩、有吞有吐，已诚然难得矣。念“贤弟呀贤弟，你英灵不远，助愚兄成功也”，边念边望山口之人头（贺盖疑此人头为黄天霸者），稳健之概，得“静”字诀，而得“净”字法。忆小楼说老谭《阳平关》出场以鞭梢上下三扫，望夏侯渊之人头掀髯微笑，一台是戏。小楼之《霸王别姬》进山之表情，步骤分明，亦自千古。小余偷得谭氏“稳”字窍门，故演来静。少春又法小余，而得其俏。于是静而净矣（贯大元之《阳平关》差似老谭）。念完又起叫头，唱“昔日有个将赵云，长坂坡前救主人”，四句散板，斩钉截铁四字之外，复错综轻快、浑然有致。唱完缓缓举步，轻轻曳足，荡荡扬鞭，开始趟马。曩聆高庆奎《洗浮山》，趟马直似程永龙之关老爷，毋乃不类。而李万春辈，又皆以武生路子出之，马德成腿脚原不坚实，除“狠”“密”以外，别无所擅，此戏趟马错步俯腰处皆嫌不到家。少春一本余路，较杨宝森早年为高。余派之趟马，能使人惊者，即在腿上足下弹力十足，两足错换运用，起落既不见使力，而浑身又不似不着力者。以新法解之，即叔岩、少春不论使身肢怎样倾斜，如何反侧，而重心始终能存在，故轻而盈，充而健。用力之法，少春得之。叔岩有时点到而已，少春尚无此迅速火候也，而转圜轻快，不以平易出之，亦自可贵之至，令人忘倦处，则在□鞭兜鞭，一条马鞭，运用如神，随处停放，即显匀洁有板节骨落，而眼与身后双刀左手水袖足下步数成角度，则尤生色之奇难者。至入山时之几个抽梁换柱身段，亦斩截轻快，不复使高架子、满亮相，令人感觉愉快，而有不尽之味，则诚叔岩之家数矣。

1941年第16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