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度买歌录（下）

而盛戎念“令出山摇动，军容整威风，炎汉社稷掌握中，扫烟尘，剪灭群雄”，四句不惜喘二十口气，字字松懈，句句平淡，既不打远，又不抬高，有气无力，毫无生机。进帐步伐仍病松懈，而大段白口，浑似葡萄拌豆腐，一嘟噜一块，了无精彩。下场之倒脱靴，回身一鞭，有一整亮相，髯口与靴尖须采一致行动，侧面尤宜重神气，而盛戎既未拿准尺寸，又无完美雄浑之亮相，几似临阵脱逃者然，诚非跨灶之子也。李世琦之刘备，扮相嫌脑门太宽，嗓则略病邪左，然大体紧凑稳当，不失为中材。孙毓堃之赵云，仅次于小楼者，无小楼之神完气足，工架饱满而已。其扮相台风，从容而紧凑，似迟而实快，殆有虎贲中郎之匹。救主前几场过合，如斩将夺马之扔鞭，救甘夫人后之回身，及与张飞比粗之亮相，皆有是处，而略病瘟。小楼逝已多年，所谓圣人不得而见，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又所谓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亦所谓虽无老成人，犹有典型，吾于毓堃无间然矣。救主时之脚尖急行，抓帔时之扬手回身，皆疾如鹰隼，稳如泰山，任志秋不事先脱帔半披于身，而竟待赵云一抓而下，尤属难能可贵。惜志秋尺寸太迟，致与毓堃距离太近，不免天衣有缝矣。其后赵云开打，抡枪挥剑，皆如弈棋之对名谱，有一丝不苟一着不错之致。惟毓堃于跳陷马坑时未掼劈叉，杀出围后八句诗念得太不够味，未免与小楼生前相形见绌。至末场之错步跪膝，上桥之翻身看甲，拧枪亮相，皆足为后进楷式，惜台下但喜硬打蛮摔，不知个中真谛，于毓堃不免有知我者稀之憾耳。

盛戎之闷帘扯四门，全无气力，登山时但平平而上，去侯喜瑞之踢袍点首，全身解数者直如天壤。观阵时毫无表情，闻徐庶献计后未加一笑，皆不称职。末场壩桥之收兵亦了无是处，末场惊曹应跌屁股坐子，而盛戎仅向前俯身，被龙套狼狈牵下，亦与规矩不合，检场者已置垫备其一跌，竟属白费。又因时间关系，未演摔子，亦美中不足。贯盛习之关公，怒目伸眉，颇有流氓气，唱腔收尾宗汪派，尚不难听，惜工架太劣，令人顿思凤老二之沆瀣空灵矣。

次日孙毓堃《金锁阵》，大材小用，牛刀一试而已。然筋节俱全，神完气足。陈永玲先演《二进宫》，以小翠花之调门唱李艳妃，亦嫌不知自量。而贯盛习乃成有力无处使，亦觉滑稽。裘盛戎既不卖力，又病弦低，于是复饱遭“通”声，真可谓脸老皮厚。原板第一句不使腔，“李良贼”二句不唱，益觉该打。永玲之第二段三眼减去开头两句，后面摇板封杨波只唱两句，亦呈捉襟见肘、打鸭上架之势，可怜亦复可笑。压轴李多奎《钓龟》，虽火气不免，而的确给听，无怪人缘最好。“小张义在一旁不睬不闻”一句，戛然而起，真可谓一言惊四座者也。大轴《翠屏山》，陈永玲之巧云，步趋于连泉，颇有是处，惜稍觉生硬，不免过火，而盛戎斗胆，竟反串杨雄，以演大轴，真井蛙之不若。夫杨雄一角，今人能以净角应工，侯喜瑞外必无第二人，侯之筋道，抓哏，身段，手势，髯口，眼风，下而杀山之步履，不独亦庄亦谐，抑且有肉有骨，写谈笑于风雨之中，透机锋于形骸之外。贤如张春彦，无此遒劲；辣如周信芳，无此风神（叶世长有私淑周信芳处，尚不恶）。盛戎何人，敢以身试此锋刃，可谓不知自量，至于极矣。观其一则误于为巧云卷袖，直待在任志秋（迎儿）明白招呼，始有交代；二则将迎儿述石秀非礼一段硬砍而下，不容申说即跳了过去，竟将乱锤，抖髯口摇头之身段亦连带减去；三则杀山时地位频错，一无准绳，在在皆证其不够资格。醉骂时之盖口，打坐后之神情，一概糊涂出之，然于开搅胡闹，则恢恢有余，一则念上海话“拿盆开水来”，“拿”“盆”二字念得非南非北，尤无道理，再则追打迎儿，全失体统，虽台下观客亦为侧目。盛戎不特自欺，直谓天津卫无人懂戏，其为大而无当何如也！贯老三、孙毓堃分演石秀，贯嗓尚冲，惜扮相太丑，孙则病感冒，仅上耍刀一场。虽非全豹，然其工架张驰有度，刀法疾徐中节，于时下可称第一人，惟不以花哨取胜，纯以神行气使见长，遂病知音寥落耳。陈永玲《杀山》宗小翠花似是而非，抢背未能摔脆，乌龙搅柱以腰上功夫太弱，致生硬板滞，且两腿不直，尺寸欠圆，去一小翠花尚不啻千百里，真应发愤用功也。总之，此次所谓五大名伶，仅孙、李二老角色差强人意，陈永玲则后望可期，若裘盛戎则大拆烂污，可以休矣。彼如再来沽上，必不能容其张狂如此也。

1948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