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打背供(上)

也谈打背供(上)

多少日子以前,珏生先生曾在本版,对于旧剧中的打背供,谈过不少问题,当时事忙,未暇就教于珏生先生,现在抽暇,愿和珏生先生谈谈,如果有同好对这问题不免疑惑,或另有真知灼见,不佞这篇文字,是可以权作抛砖引玉用的。

谈到打背供,必须上溯戏剧在中国的历史,中国有成了型的戏剧,总在南宋时候,宋以前所谓乐府、梨园、教坊,大抵还是侧重歌与舞,而缺少所谓戏剧的情节(Plot)。因而不成其为剧,宋代插科打诨之风渐盛,已肇戏剧有新兴的剧曲(剧文)产生,而北方的金与元皆有整出整本的剧,于是真正的剧才告完成。但我们须留心到一件事,就是那单纯而简化的歌与舞,如何会变成了有唱,有做,有宾白的剧呢?其中必有另一种东西与之合流才产生的,那就是北宋时已盛行的“平话”。我们从《东坡志林》《宣和遗事》,及其他的稗官笔记上,可以搜集不少关于平话的材料,殆是不成问题的事,但“平话”的形成,乃是由说话演史的人(即今之说评书者)口中,把一桩桩有结构的故事讲述出来,遇到和背景环境时,少不得要尽情叙述,而故事中主角的对话,尤须学得惟肖惟妙,乃为上乘。久而久之,为了满足听者的需要,觉得只用便装的人来陈述还不过瘾,于是由两个以上的人化了妆,学了故事中角色的口吻,来表演这个故事,因而在实际的表现上成为戏剧的滥觞,而由于书面的记录,就成为后来章回小说的雏形。这里附带再说明一点,戏剧中的歌和舞固与乐府教坊的声伎有关,但曲里面大段的唱词,极尽铺叙之能事的,则是受了唐代佛教徒传教时所说的“变文”之影响。到现在,变文的遗迹,还可以从南方的弹词、北方的大鼓中找到,“平话”与今日之评书相去亦不甚远,只有戏剧这个“庶出子”,几百年来竟尔发扬光大起来,以迄今日。不过这和打背供的题目太远,此处只好不谈了。

我们既然知道戏剧的前身,除掉歌舞部分受乐府梨园教坊的影响,而“宾白”“作科”等事,则全由于“变文”“平话”的进化(由不化装而化装,中间也有它的演变史,这里因文不对题,只好暂付阙如了)。那么旧剧中的打背供之所由来,殆可迎刃而解。盖背供这形式,仍是沿袭,或说保存了变文平话的面目而流传下来的,我们知道“变文”“平话”,都是以第三者的口气描绘某件故事的,于其铺叙或陈述之顷,一面他是说话人的地位,一面他又是故事中角色的代言人,因而他的语气就不为主。为主的驰骛沿革成为今日戏剧里的正式台词,而为客的以第三者语气所说的话,或唱的词儿,就是今日出现于舞台上的“独白”和“背供”了。我们看旧小说,尚有“书中代言”的字样,更有“倒插笔”的一种技巧,这都是那小说的原作者从半路上跑出来和读者打招呼,正和今日舞台上的独白及背供性质相近。不过小说是平面的,读者不察其不合理,也觉不出什么障碍;戏剧则是立体的,一切都呈现在观众的眼前,表演者的语气如果突然改变,难免予以扞格的印象。所以今日的好小说,决不加“书中代言”的办法,而好的戏剧,也竭力取消独白和背供了。

1948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