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室剧话：李少春之文武戏（上）
此稿因不佞作燕京之游，致成明日黄花，但评剧文字无时间性，不妨将就看看吧。
笔者补志
李少春在开锁租界后，应中国戏院之约，同时李鸣举在天宝（李万春喜欢他人称他的号，咱就称他叫李鸣举），李盛斌在国民，形成对台。演期以盛斌最短，万春次之，少春演期最长，凡《水帘洞》《战太平》《金钱豹》《打渔杀家》《智激美猴王》皆重演，《十八罗汉》头二本演过二次以上（二本仅演一次）。不佞因万春票价太高，盛斌已司空见惯，故聆少春有三四出之多，中间老生戏、猴戏都包括在内，所见已足代表少春之技艺矣，不妨分条说说，及不佞对少春之希望。
第一天打炮便是余大贤亲授的那出《战太平》。不佞先期购票，座位尚好，是日座客满坑满谷，加凳不止。去时台上系邱富棠之《蟠桃会》，邱坐科富社，功夫尚有，惟太老实，不活泼，把子尚熟，苦于不精，武旦行中，全属较好，开打欠严整，个头儿亦觉嫌高。下则李宝櫆之《九更天》，髯口衣着，尚宗老路，不似连良之薄薄短髯，及俏皮衣着。自回家起，至杀女止，李唱得马腔马调，嗓又左又拗，是日直不能听见，念白更是一声也不闻。不佞坐得不远尚如此，况后于我者乎？做工火气之火，不下李洪福，而无其老练，杀女时抢背尚脆，颇显精神。下则侯玉兰之《起解》（《九更天》中之诸茹香饰嫂子，规矩老到，头头是道，惟毛病甚多，系年老之故），侯嗓学程，本不十分相宜，更以程字音太好，外人不知其奥，故一般程迷随口胡哼，满嘴瞎讲。如北京某公子自称××馆主的便是（系一票友），而陈丽芳矫枉过正，令人肉麻。侯则尚未入门，一段反二黄，无字不学程，而无字不出毛病，亟宜改正，身上白口做工，都欠大量修养，故侯之组班消息，实不高明（不久曾与杨宝森合作，在北京演《探母回令》，前有茹富兰之《濮阳城》，可谓好戏）。至“苏三离了洪洞县”之流水，板槽使腔皆好，闻受不少人指教而成，但喷字太力，一如陈丽芳之将入左道，后半原板，平平而已，班底三吉仙之崇公道，略嫌贫气。
休息之后，李少春之《战太平》上，苏富宪陈友杰，起霸调场，下则花云回府矣，是剧少春演了不知多少次，故经验甚富，路子亦熟，惟火候不够，有时嫌过火，名票包丹庭先生在《庸报》上发表一篇评少春《战太平》文字，谨转载如下。
余不观戏剧有年矣。日前有友人约往中国戏院看李少春，此人近来誉满京津，是晚演《战太平》，闻是老友余叔岩所授，为之兴奋而往。是戏十时上场，陈友杰调场后，不带金殿，由回府起，少春身材虽不高，而气魄甚巨，嗓子虽不大，而善运用腔调，虽学艺于外江，而毫无粗野气，一切气味均不俗，此皆难能可贵。由上场以至于曲终，循规蹈距，丝毫不苟，一手一势之边式，处处遵守典型，既有天赋聪明，又得名师传授，成绩优良，诚非偶然。在少春不愧美材，在叔岩衣钵有继，可为一贺。惟是日就余所见，其中稍有小疵，兹以不客气、不虚伪之态度，就余所知者，略举数点于后。“甚望少春采纳也”。
（一）少春之艺，未免失之于火又不同，少春是毛不是火，火气，火气即毛也。然毛与谭鑫培唱此戏，可以称是火炽，因为功夫独到之故。刘春喜演《太平》，可以说是毛，因彼欲学谭之火而不得，一变而为毛。少春演是剧，一切举动，颇有刘风，吾愿少春演戏，一步一步去做，自能渐到火炽地步。如一味狠命求好，将来造成刘派，斯去谭派远矣。
（二）败阵回府一场，小王上两场下，花云导板（“号炮一响惊天地，就是雀鸟亦难飞。叫花安与父带坐骑，舍不得妻儿两分离。大夫人请上受一礼。”），跪拜随锣起立再唱（“下官言来听端的”）。昔谭鑫培、李顺亭、王福寿、沈三元、刘春喜、李鑫甫诸人演此，余均得目睹，未见有久跪不起，唱到“狠心肠踏坐骑”然后起来者，唱戏与听戏老辈大有人在，不妨一问。方知予言不谬耳。
（三）游街导板后上场，受刽子手威吓时，有一比粗儿两比粗儿身段，以花云凛凛大将，与无名小卒比粗儿，未免太失身分。余自光绪庚子后，观鑫培之《战太平》，约有十六七次之多，最末一次在文明园，从未见有如此举动，不过用神气略一表示而已，鑫培做戏非常涵蓄，绝不稍露锋芒，少春或者为迎合前台心理，加意烘托欤？无论如何，总以不用为是。
（四）被擒一场绊马索埋伏，谭鑫培、王福寿、李鑫甫、刘春喜皆是翻抢背落马就擒，李顺亭、沈三元因不能翻抢背，用趋步就擒，除此别无他法。而少春翻虎跳就擒，殊为失当，要知绊马索擒花云与摆阵擒小妖不同，小妖可以随便翻筋斗，愈出乎情理之外愈有趣，《太平》一剧要讲身分，非他剧可比，今少春竟扎靠翻虎跳太不合理，无论如何绝无此种办法。以情理论之，由马上翻下来，只有抢背合式，用虎跳落马未免开搅，负如此之盛名，而用开搅的身段，未见其可。
（五）高竿箭射，顿足叫骂，以示临难不屈之概，按叫骂则可，顿足则不可，试问被缚悬空，焉有顿足之余地乎？演戏做派，最宜随时随地顾及剧情，未究忽视也。
（六）末场带箭上，见赵阁胜用双刀将赵绞死，昔日刘春喜即如此，鑫培是起蹦子剁死，较刘之用刀绞死，尤为泄愤，不知少春此戏，是宗刘耶，是宗谭耶？
（七）末场自刎时，念白中有“谢过我主爵禄之恩”一句，“爵”字应读尖字，不应读团字（缘爵字收入萧豪韵中，是入作上声，原切音是即约切，所以成尖字，若读团字是吉约矣）。稍一失神，即成错误，虽一字之微，可不慎诸？总之少春天赋学力俱到，将来可望为剧界传人，迥非连良、富英之辈所能及，余略尽忠告，以资策励，绝无吹毛求疵之意，高明家必能辨之也。
包先生此文，将少春之疵坦白发表，可谓难得，而李第二次演时，并未按包先生所说而改正，或以不敢妄改师授之故。按包先生所说数条，一、二、三，三条极为有理。但第一条本人没见过谭鑫培、刘春喜，不敢胡云。第二条少春确无理。第三条少春嫌蛇足，且火气甚大。第四条云花云应摔抢背，讯之老顾曲家，皆莫衷一是，更无包先生所述之详，不过叔岩似是虎跳就擒，故富英、少春皆宗小余，即小余不翻虎跳，而少春此戏系余大贤亲授，究竟应怎么摔怎么翻，叔岩应加负责（即所引若干条，叔岩均宜负责，代少春向包先生答复，不知少春及叔岩，是否看《十日戏剧》、看《庸报》矣）。而包先生谓少春开搅，我谓少春有些冤枉，少春固非故意开搅也。第五、六、七三条，少春亟宜更正，此外少春之倒字尚多，为时过久，不容记忆，总之若第七条之小毛病（多了便是大毛病），最宜多加讲究也。
至于本人对李此剧之主观意见，亦分好坏两方面，佳点即是少春之眼神太好。少春初来津时，演《八大锤》《跑坡》，不佞曾见，上座仅一二成，尚在其次，其眼大而无神，且身上亦不地道边式，颇似羊毛出身者。此次再来瞻仰，两眼不但有神，且饱满异常，矫枉过正，因而略有火气，但此实为一大进步，对台风上、表情上有莫大帮助。至其表情之细腻，用眼神表出者，尤属有味。如败后回家经小王两次催出，其心中不平之概，一由眼神表出；在此以先之闻小王保眷而气回府时，难过之状，亦是眼神上有功夫；就擒后哭小王之悲愤状，亦是由眼中作表示，极可取，富英不及也。白口一仿余味，虽无小冬有韵致，而气力似稍胜之，精神饱满，非富英所及。身段之细腻边式，如回府上马时之转身，见妻装疯之急步，使妻逃走时眼色作手势有表情，处处兼到，功行圆满。带箭一场之慷慨，中箭后之身段，与推步，左右顾盼之惨淡，悉从功夫中出之。两场起打，招式枪法，步子之合尺寸，手脚之合家伙，非久经余叔岩熏陶者不办（富英两场起打，样子雷同，而打得七乱八糟，以富英之戏来论，旧有《定军山》之起打耍刀，确胜于富英新学之《战太平》），有样有味，可取。踢刽子手夺头，干脆异常，水发亦不似小谭之披于面上，零乱不整，末场自刎之水发亦好。念之可取处，仅末场念“不能保主江山社稷”一句最为沉痛，且音节味道，均丝丝不苟。其疵点则在嫌火，做工虽不失大方，但有时却嫌造作，念白有时声小。最大毛病，即是嗓子嫌左，如非其腔美味足，直似李盛藻矣，是大不及小谭处。出场“头戴着紫金盔”之二黄导板，嘎调挑高法不对，且根本不亮，过高时嗓音直嫌气力不够，回府后之“号炮一响”之西皮导板，虽比唱片较好，而毫不生动，且根本不挑，尤恶在“惊天地”之收，不用平收，而加“呀哦”提起，糟极。“叫花安”亦不挑，非是，按应唱“叫花……”“安”字高起，而少春平起，至“两分离”走宽腔，太刻板太不灵活（叔岩之《探母哭堂》唱片为证）。以后竟草率终之，不过瘾。“叹英雄”之一大段西皮，虽较小谭工稳认真，而味不厚，劝小王降之叫板“千岁”下接流水“千岁爷休说懦弱话”，不及小谭沉痛苍凉，“站的是你老爷叫花云”简直勉强上去，气口太差，后面“哗喇喇”尤不精彩，骂陈友谅之快板，比较不错，后接流水，平平而已。在高竿上之快板，吐字不清，仅“盖世英雄遭毒手”一句极饱满高亢，音亦圆而不嘶，可惜使腔，太有棱角。总之，少春除唱工嗓子宜留神外，一切均好，但须加力使之火候纯熟，否则仅具规模，仍不免轻挑轻剔，欠稳重也。至于循规蹈矩，仅孟小冬、杨宝森与少春三人而已，其喷字虽重，尚沉着可听，希望不可十分着力，免成轻重相差太远之病（比方一句快板之收，最末字用力一喷，前面则仍不坚实，便觉不妥，少春之“扫荡烟尘”甚好，而“将身来在法标口”便嫌前六字皆飘，而口字用力太甚），至于韵味虽有，无宝森冲澹，无小冬深远，无富英浑厚沉着，是应讲求者。高维廉小王平妥，苏连汉陈友谅太差，任志秋之二夫人可造，所唱尤有希望进步。
接着少春贴《定军山》（一星期后），又去欣赏，去时班底《探阴山》，柳金蝉不带鬼发，亦未加黑纱，可以说是创见。邱富棠之《无底洞》，所打数场，不失精彩，可惜邱伶不灵活。下则侯玉兰之《金玉奴》，侯扮小姑娘尚好，不失身分，年事关系也，做来亦尚可观，唱腔念白，都不是程味，戏路有关，不知何以频贴花旦戏，意亦欲兼擅乎（侯曾贴《拾玉镯》）？此种闺门旦戏侯尚称职，高维廉之莫稽，嫌酸得过火，但仍略守绳墨，不似乃师之一味狗血玩意儿。少焉《定军山》上，李之黄忠，宝櫆之严颜，少春此戏不瘟不火，比《战太平》平妥，可惜火候经验关系，不老到，不练达耳。出场身段，又宸后不易多得，进帐之表情姿势，讨令被激之念做，均合尺寸有味道，台步尤够身分，二六唱来仅觉自然，不太动人，且不似黄忠口吻（有点《骂曹》意思，不大对工），耍刀平平，会严颜之神气，又从眼神身段上用功夫，气魄颇有，派头十足，见孟达之神气，与回营见皇叔之神气，一显老将挂帅身分，一显老臣趋主气象，下马抢步，上马斜身，边式有味，别严颜时之表情，颇老到，难得，其靠把功夫，自过富英，而身上尤胜小谭者，即是不毛不走，丝丝入扣，所差刀花太大，有些地方稍嫌勇猛，不及富英持重饱满耳。唱工仅清楚而已，不如小谭之浑灏流走，少春得脆字诀，字眼稍真，不过“管叫他”一个嘎调，少楼无其有劲，宝森无其陡峭，富英无其干净，是可取之处。刘封召黄忠回营后，饮得胜酒谢恩各种身段，皆细致而欠老练，“黄罗宝账”之唱不及富英，被激时之白口却过之，下一场紧接“我主爷攻打葭萌关”，边走边耍边唱，身上脚下胜过少楼、富英，唱则有时字眼不清，气口不匀，功夫太差。此则如侯永奎《四平山》，顾了锤顾不了身上架子。也是少春过于求步法刀花讲究之故，“如能此”一段唱来字字响亮，浑厚流畅，而清脆兼之，则海内可无与抗衡者。可叹少春嗓子稍弱，惜哉！与夏侯渊开打，擒夏侯尚，身段有样，刀法尤合法度，下场时脸朝里，倒提刀杆，作一亮相，美绝，刀在手中，运用自如，叔岩后第一人。接书后之念，与传令之唱，味嫌薄，气嫌单，绕场走时作沉思介，颇似王又宸，少楼、富英嫌快而滑，少春无之，斩渊之刀尚可，三笑嫌无气力矣。凡此两折，可谓甚累。
下紧接《阳平关》，苏连汉之曹操，引子定场诗，大段摇板无一是处，嗓子糟极，扮相又糟，洵不可多得之架子花也。
第2卷第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