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留香

聆《元宵谜》之夕，于座有三数友人，颇不寂寞，去时已晏，王文源《卖马》已上矣。《十三妹》之前场，文源演《骂曹》，自“群臣宴”起，出即“谗臣当道谋汉朝”，园子既大，文源音狭，不能响堂，故未精彩，鼓音亦刚，只所站位置极准，步子身上亦较美，余实未见所长。此夕之《卖马》，除嗓不亮，气不长，美中不足；无论台步做表、唱腔念白，均二优于叫天之后裔（富英），形容落魄之秦琼实到好处，特寒酸气微重，与武夫不甚类耳。老谭之《卖马》，所谓绵里裹针，廉肉相称固足譬矣，以吾观之，盖所谓北方之“抻条面”之劲也。望去若病夫，味之如羊祜之缓带轻裘，浑不带烟火气。老谭既没，小余一世之雄，而吾独崇其耍锏，此艺少春幸勿轻视，盖亦“正宗”之必经路也，叔岩一派清气，耍锏时之神味，盖如大苏《水调歌头》，“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清光逼人，而拉得满放得匀收得紧，老谭后诚第一把交椅。又宸此剧以唱名，耍锏则不灵，文源武工素备，然卖马之锏，恐已近十年不耍矣（即耍出后究竟如何，亦不敢妄赞一词）。此夕念白之吞吐，神气之完足（像病人，似馁汉），皆不可多得，末场摇板狠劲十足，圆场之率，手势之俏，步法之健，恐非小谭所能规画。苏庆山之店东规矩不让茹二，亦可嘉也。蒋少奎之单雄信，自较邓九公“玩得转”（去声），才难不其然乎？

休息后，千呼万唤，荀留香出矣，考《元宵谜》一出，传系陈墨老手笔，然场子之瘟，固无可讳言者。而留香或亦知其弊，全剧尽从细腻慰贴、烘托含蓄之表情出之，或偷觑一眼，或悄撇唇梢，或暗弹一袖，或偶转双眸，或捷展其睫，或厌敛其靥，水袖之飘忽，履裙翩跹，腰肢之柔娜，益以扮相之如出水芙蓉，直忘其为半老徐郎。荀之所以为荀，亦云至矣，尤以神色为奇焉，若夫喜怒哀惧爱恶，从眉心透出，从手波流出，从浑身泻出，遮莫是演戏，即顽石亦当点头矣。圆场跑得快，然不突兀，跑得碎然不慌张，精致巧俏，无不毕至。数折低嗓幽唱，虽不足拟巫峡之猿、三月之鹃，然孤舟嫠妇之音近之（此略嫌过，盖剧中人为黄花少女）。婚变后表情大异，尤属特色，此与《红楼二尤》同归殊途者也，惟末场大段念白，太嫌吃力，有一句竟“一气不来”，然其趣仍饶诗境。吾本非荀迷，亦不惯作儿女态，独于聆荀剧之后，每流连不忍忘弃，三年前一次《钗头凤》聆后，竟半载未释放翁词，几思为唐蕙仙作《琵琶行》，此固书生贻人笑柄事，但留香之香，庶可留之不匮矣。又忆某年在京吉祥园，往觅友某，入场值留香《棋盘山》，一身软靠，两只蛮靴，竟一台生色（是日为白天），于是友可不觅，戏不可不听。实则《棋盘山》固味同嚼蜡也，远怀往事，缅忆当年，荀老板为芙蓉草挎刀时，尚动《宇宙锋》《法门寺》，至《穆天王》诸剧，几不曾见于台上。今芙蓉草已属美人迟暮，芙蓉成草，语盖言谶，而留香亦如之，且垂垂老矣。预期倏忽之间，即毛世来辈亦将迍遭以终，依人作嫁，善乎欧阳公之讽伶焉，吾欲无言矣。

留香有《西湖主》一剧（即《聊斋志异》中之一），绚烂光彩，然不言演者几十五年，又荀之守旧帷帘，皆十余年前故物，往时簇簇新，今已靡靡旧。聆荀一剧，二十年沧桑顿起，岂吾以荀兴感耶？抑荀之戏能促吾感之兴耶？

1942年第17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