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谦和社（上）

津门自小翠花一行归去，久有无戏听之苦。王玉蓉攘臂下车，非复春初盛气；童芷苓轻为螳臂，焉当识者之心；小谭败兴而归，砚秋亦无起色。独谦和社一军自张，旗鼓火炽，满堂珠玉，足饱耳目之娱。其第一日《金山寺·雷峰塔》《失街亭·斩马谡》《状元印》《朱砂痣》，几无一出不精，安能不动嗜痂者之食指！爰以所见所闻，列后公之同好。

到场极早，始上《加官》，《赐福》继之，《百寿图》又上。千呼万唤，老时始扮韩员外出场，然非复当年与陈德霖、龚云甫之时智侬矣，面目依然，声音全改，气不能提，力不堪使，鞠躬尽瘁，仍无闻焉。虽然格古调高，距台近者尚能识其粗疏之大者，所谓“有味存焉”。即以“看戏”绳之，仍知其应喷者喷，以其髯口动也；知其应咬者咬，以其神色变也。惟“劝世人一个个都要学好”，仅以“摇板”出之，当是“万不得已”而后出之，非故意也，是以认子亦付阙如。

场面一紧，《状元印》上矣。孙毓堃之常遇春，固久负盛名者，时下人目孙咸道是杨派，吾意与其说是杨派，不若仍说是俞派为愈。盖孙毓堃初本不“宗”杨，与杨同处，正在“宗”者为“俞”之故，然功力既异，气魄又殊，虽小楼已千秋地下，而龙蛇虎狗之殊，则谓斯道已属云亡，正不必强合孙于杨也。然亦有例外，《状元印》是也。《状元印》固孙之拿手戏，亦孙之学杨最忠实之一剧也。今小翁既死，孙此戏独步一时，称“绝”字亦无愧。论气势之雄俊伟岸，岂其演张绣时之神气可比；论工架之俏劲稳健，岂其扮关平（《青石山》）时之招式可方。吾固谓孙之开脸戏胜于净脸戏（《铁笼山》例外），观此或不谬吾言也。尤以昆路之戏，若《激秦三挡》《牛头山》《夜奔》与《状元印》，非真功夫者不能无罅漏可寻，夹带藏掖，绝对无用。而毓堃竟能有条不紊，无松无弛，不蔓不枝，无虚情假意，无偷工减料。论足下则“跨虎”“跺泥”，无不是之处；论身上则纵横起伏，无雷同之形；论快则枪到眼到，身离眼离，鞭不在握而若粘，枪不出手而若飞，妙在用劲处有准头，弄险处无泥水，凡武生之枪套子均尽演无余，而毫无刀花习气（近人唱“大枪”戏如《牛头山》之类，动辄耍枪如耍刀花），一掏一转，一翻一挪，运之如不着力，使之如不动心。至脸谱之颀长，犹宗师本色，嗓虽带暗，而始终有字（后起者即如高盛麟之能唱，犹且但听海笛，不闻字音），会许德义（赤福寿）时真如游龙闹海，急掣紧收，削脸子稳准健快，大有嘈嘈切切之势，飘风骤雨，仿佛如之。而许德义老而弥壮，尤令人可敬，苍龙啸云，老蛟腾海，一片滉洋恣肆，神不可测。而范宝亭恢阔有余，洗练异常，无一招无用处，无一式不可观。形若未全，神已饱饫。独惜夫迟月亭之方国珍，反觉过快则尺寸不严，能耍则劲头反弱，不及吃稳者反更有神气。尤可贵者，自孙毓堃以下，靡不大卖特卖，虽坐犹未齐，而力已使尽，大有当仁不让、见义勇为之度，无怪一片彩声，终场不歇。考是晚得彩最多，以毓堃第一，诚不谬赏不妄顾者多也。由是可知，毓堃良有足多。盖天津不比他埠，武戏别有慧心，以尚老将楷式度后起，能不失矩范者鲜矣。就不佞所知，杨盛春之外（以其常来之故），惟毓堃足以自豪，毓堃信非可厚诬者必矣。

1942年第2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