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料使用举例:关于系词“是”何时发展成熟的讨论
下面我们以如何判断系词“是”是否已经发展成熟为例,对上文所论及的与语料使用相关的各种问题做一总的说明。
董守志(2011)主要从“不是”对“非”的替换来讨论系词“是”的成熟问题,这比以前仅仅依据“不是”的出现(如汪维辉,1998)或“不是”取代了“非是”(如唐钰明,1992)就判定系词“是”已经发展成熟要更加全面、深入,把研究推进了一步。
董文的结论是:“系词‘是’的成熟时代应该是在元末明初。”我们姑且相信这一结论(关于这一点下面再讨论)。他赖以得出结论的唯一依据是:《老乞大》《朴通事》中表示否定判断100%都用“不是”,没有“非”“非是”“未是”。
应该说《老乞大》《朴通事》是典型语料,它们反映了真实口语,董文的依据是站得住脚的。那么《水浒传》等同时期语料所提供的反证就不足以推翻这个结论,比如《水浒传》(100回本)中“不是”200见,“非”134见(其中有些并非“不是”义,应予排除,下同),“非是”32见,“非”和“非是”还占有相当大的比例。这就是“以典型赅非典型”。
同样的,之后的《红楼梦》中这组词的数据也不足以动摇这个结论:“不是”158见,“非”178见。这就是“以前期赅后期”。
之所以不采信《水浒传》《红楼梦》这些反证,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相信《老乞大》《朴通事》所反映的才是真实的口语状况,就像偶获一睹的天池真容。
事实也确实如此,试以《红楼梦》第一回为例。该回中“不是”只有1例:“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而用作否定判断的“非”却有11个(例略)。如果只看出现次数,我们一定会认为,在《红楼梦》时代,否定系词“不是”非但没有成熟,甚至还可能仅仅处于发展的初级阶段呢!可是董文根据《老乞大》《朴通事》的材料得出的结论明明是“系词‘是’的成熟时代应该是在元末明初”,难道过了将近四百年又倒退回去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其实稍作分析即可明了,这些“非”并不反映真正的口语,尽管半数以上的例子出现在对话中。[7]即使到了现代汉语,表否定判断的“非”仍可单用,《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非”字条说:“④动不是:答~所问|此情此景~笔墨所能形容。”标注了词性,说明《词典》认为这个“非”是个可以独立运用的词,所举例子也可以证明这一点。我们能否据此就说直到现代汉语“不是”还没有完全代替“非”、系词“是”还没有完全发展成熟呢?显然不能,因为我们知道这样的“非”在实际运用中是高度受限的,一般情况下,现代汉语口语要表达否定判断都得用“不是”。
现在回到董文的结论。对于这个结论,可能很多同行都会觉得难以认同,因为这跟之前的唐代说(唐钰明,1992等)和东汉说(汪维辉,1998)时间差得太远,也不符合汉语史研究者的一般语感。
我们认为董文在语料的选择上存在缺陷,又未对所选语料做具体分析,只相信统计数据,因此导致结论存在严重偏颇。通过对唐代一些典型语料的考察,我们认为至晚到中唐时期“不是”已经在口语中基本取代了“非”,系词“是”已经发展成熟。下面试作论证。
进入唐代,否定判断句有两个重要的变化。
一是在一些口语性语料中,“不是”超过了“非是”成为“F是”[8]的主流形式。这一点比较容易判定,只要看一看表4的统计数据即可明白。
表4 唐五代“F是”的使用情况统计表
② 我们的统计数据与董文略有出入。
③ 有5例重复出现于“不是寻常等闲事,必作菩提大法王(或‘必作无上大法王’)”中。
二是“不是”对“非”的替换至晚在中唐以后的口语中已经基本完成,而不是如董文所说的晚至“元末明初”。要确认这一点难度较大,光看统计数据不能说明问题,必须借助过细的语料分析(表5)。
表5 隋唐五代“F是”与“非”的使用情况统计表
④ 括号内是“F是”中“不是”的出现次数。
⑤ 另有1例引《维摩诘经》“此非我宜”(《维摩诘经讲经文(五)》),1例引《撰集百缘经》“非是帝释,亦非梵天鬼神大将”(《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
⑥ 另有10例,或引用前代佛典,如《因果经》《普曜经》等;或引用古书注解,如《山海经》郭璞注;或引用古语;等等。
从表5可以看出,王梵志诗中“F是”已略多于“非”,“不是”和“非”的数字也已十分接近,到了敦煌变文和《祖堂集》中,无论是“F是”还是“不是”,都已经超过了“非”,成为否定判断词的主流形式,特别是在敦煌变文中,“不是”已经达到“非”的近1.4倍。数量对比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要看它们的具体使用情况。下面我们重点分析一下王梵志诗、《游仙窟》、敦煌本《六祖坛经》和《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这四种典型语料中“非”和“F是”的使用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