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十三年”(明太祖洪武二十年,1387):
(五月)偰长寿还自京师,钦奉宣谕圣旨曰:“你那高丽的事,也有些不停当。不知你那里古典如何,我这中国古典里看起来,件件都是他自取的。当初我即位之后,便差那里土人元朝火者、官人每去动问王,只想他是你士(土)人,我这里匙大椀小都知道,交仔细说与你。不想把一个火者杀了。后头王又弑了。为这上不要来往。问甚三纲五常有无,教他自理会。几年家却只管要臣属,叠叠的来缠(去声)。这个意也有甚难见,只想道这一枝军马别处都定体了,必来征伐也。你都猜差了。我的意是实实的意,我的手诏恰便是说誓的一般,说道‘若非肆侮于边陲,朕安敢违上天之命’云云。你后头只管来缠,我便道,既要听我的约束,比似俺中原地面,各有岁贡,因此教每年进一千马、金银布匹。却便不如约了。中国岂少这些?但试他那心。临了艰艰涩涩办了五千马—前后也该六千—至诚处却也有了。随后便来诉难,我与他一发都除去了,只教三年进五十匹马表诚,是一百分中只取他一分。你便至至诚诚将些好的来,教百姓看了,也道是高丽来进的马。且休问中骑不中骑,你怎看那样子!为那上我恼了,教再来绝交,与将文书去了,你曾见么?高丽自古出名马。近间来进的马,都恰好。只伯颜帖木儿王有时进了些好马来与我,那马却是好!我今番为征进用着些马,想那里也缺少些段匹,为这般,教和买些马去。你便教各官家人送马到辽阳,要将段子、绵布做些袄子、衣服穿,却不至诚!你便使将两个小厮来说,“不敢受价”,便是不诚处:这般是我欺你,问再干要马!这个意思如何?先番几个通事小厮每来,那里说的明白!你却是故家子孙,不比别个来的宰相每,你的言语我知道,我的言语你知道,以此说与你,你把我这意思,对管事宰相每说,大概则要至诚,倒不要许多小计量。你那里合做的勾当,打紧是倭子,倒不要别疑虑,只兀那鸭绿江一带,沿海密匝匝的多筑些城子,调些军马守住了一壁厢,多造些军船,堤备着百姓些福。至至诚诚的做着行呵,虽百万兵也难近你。大抵人呵容易欺,神天难欺有。你说与那宰相每,他每吃的是百姓的,穿的是百姓的,享荣华富贵,交他也思量与百姓造福,保守那三韩一方之地,谁似恁快活!休只管小计量,明日神怒人怨呵,不好也。我这中国的事,只做买卖来的人,也尽可以知得,何必则管差使臣来?今日也吊笔头,明日也吊笔头,一个来说一团(上声),有甚好处?你只依着三年一遍家差人进贡,我若怪你三年一遍来,便是朝廷的不是。我如何肯怪你?你是故家,我所以仔细和你说,你记著者。当初云南王他若依本分,守着他那一陁地面,我也不征他。他却不守分,我这里的逃军,他招诱将去了,罪人他藏匿了,只管生边衅,因此我教征伐他,都平定了。大抵不生事呵,有甚话说!耽罗我也本待买些马用来,再寻思,不中,不必买了。为甚么?假如我这里海船到那里,有些高高低低,生起事来,又不得不理论,例(倒?)也不必买了。耽罗原属原朝,来的马教我区处,我却不肯。我若要取勘呵,头里便使人去了。我若取勘了,又少不的教人去管。既人去管,便有高高低低,又生出事来。我决然不肯。那耽罗近恁地面,则合恁管,我不肯取勘他。恁回去说与他管事的宰相每,大刚只要至诚,保守你那一方,休来侮我。我明日差人往辽阳为马价的事去也。我的言语你记著,说到者。”又宣谕圣旨曰:“我前日和你说的话,你记得么?”长寿奏:“大刚的圣意,臣不敢忘了。只怕仔细的话记不全。这个都是教道将去的圣旨,臣一发领一道录旨去。”圣旨:“我的言语,这里册儿上都写着有。大抵我的话紧则要他至诚。那里岂无贤人君子,必知道这意也。你对那宰相每说,他只是占田土,占奴婢,享富贵快活,也合寻思教百姓安宁,至至诚诚的做些好勾当,密匝匝的似兀那罗州一带筑起城子,多造些军船,教倭子害不得便好。你却沿海每三五十里家无人烟耕种,又说倭子在恁那一个甚么海岛子里经年家住,也不回去,恁却近不得他。这的有甚难处?着军船围了,困也困杀那厮!这等都是合作的事,你说与他。你是旧是(时?)宰相家子孙,必是聪明,这等话与我说道者。昨日为马价的事,差人辽阳去了,教看来的马,直两个段子八个绵本(布)的,或不直这个价钱的,一个个分拣着,务要与各官送马来的家人回去。耽罗我也想教些船去,不要一时抛在那里。只离那里二十或三十里,往来周回抢着,逐一个抛者买了便回来。我又寻思不便当,恐又生出事来,不免又动刀兵,以此不买去了。原朝放来的马,只恁管,我不差人。我要差人时,一头得了大都,便差人管去了。大概人不才的多,若差一个不才的人到那里,那厮倚着朝廷的势力,倚恃着朝廷的兵威,无所不为起来,便是激的不好了。我决然不差人,却也地面近恁那里,和罗州厮对着,从来恁管,只合恁管。我常相(想)汉光武时,四夷请官,光武不许。盖是光武从小多在军旅中,知道许多弊病,所以不许他。这是光武识见高处。后来的君王多差了。便如高丽,也都分为郡县,设置官守。后头也是那不才之人,恃倚朝廷威势,做的不好,都激变了。却因朝廷事多,就不暇整理他了。则今番兀都[11]那云南,我本不征伐他,他却如常生边衅,以此无乃(奈)何去征他。调了二十二万军马,和余丁二十七万,平定之后,带战亡逃病,折了我五万兵!一万里远,接连着吐番一带,用热(偌)多军马去守,又无益于中国。征伐之事,盖出于不得已。你回去叠叠的说与他,交至诚保守那一方之地,休要侮我,这中国有甚话说?若不至诚,不爱百姓,生边衅,这等所为呵,我却难饶你!我若征你,不胡乱去,一程程筑起城子来,慢慢的做也。你是故家,我所以对你仔细说。休忘了,与他每说道这意思者。”长寿叩头。圣旨:“如何?你有甚说话么?”长寿奏:“臣别无甚奏的勾当,但本国为衣冠事,两次上表,未蒙允许,王与陪臣好生兢惶。想着臣事上位二十年了,国王朝服、祭服,陪臣祭服,都分着等第赐将去了,只有便服不曾改旧样子。有官的虽戴笠儿,百姓都戴着了原朝时一般有缨儿的帽子。这些个心下不安稳。”圣旨:“这个却也无伤。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不害其为贤君。我这里当初也只要依原朝样戴帽子来,后头寻思了:我既赶出他去了,中国却蹈袭他这些个样子,久后秀才每文书里不好看。以此改了。如今却也少不得帽子,遮日头、遮风雨便当。伯颜帖木儿王有时我曾与将朝服、祭服去。如今恁那里既要这般,劈流扑剌做起来,自顾戴—有官的纱帽,百姓头巾—戴起来便是,何必只管我根前说?”长寿奏:“臣来时,王使一个姓柳的陪臣直赶到鸭绿江,对臣说:‘如今请衣冠的陪臣回来了,又未明降,好生兢惶。你到朝廷苦苦的奏。若圣旨里可怜见呵,你从京城便戴着纱帽、穿着团领回来,俺也一时都戴。’臣合无从京城戴去?”圣旨:“你到辽阳,从那里便戴将去。”(同上,第71—75页)
朱元璋与偰长寿的这段谈话,也长达两千多字,从“大刚的圣意,臣不敢忘了。只怕仔细的话记不全。这个都是教道将去的圣旨,臣一发领一道录旨去”的话来看,应该是朱元璋身边的侍臣据实记录后让偰长寿带回高丽去的。[12]虽然偰长寿的汉语很好,但是记忆力再强,事后追记恐怕也不可能记得如此详尽,当场记录则几无可能。朱元璋所说的“我的言语,这里册儿上都写着有”,则应该是指用文言写的书面圣旨(如上面第2段的“手诏”部分),上文提到“我的手诏恰便是说誓的一般,说道‘若非肆侮于边陲,朕安敢违上天之命’云云”,正是用的文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