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演变】[7]

【历时演变】 [7]

从“腹”到“肚”是最主要的历时演变。

人和动物的腹部,上古称“腹”,南北朝隋唐时期称“肚”,今天则通称“肚子”。“肚”替换“腹”的过程发生在中古近代汉语时期。

“腹”是个古老的词,甲骨文已见。西汉以前,表示“腹部”这一概念都用“腹”。例如:

(1)今予其敷心腹肾肠,历告尔百姓于朕志。(《尚书·盘庚下》)

(2)纠纠武夫,公侯腹心。(《诗经·周南·兔罝》)

(3)古人有言曰:“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左传·宣公十五年》)

(4)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老子》第三章)

“肚”字出现较晚,《说文解字》和《说文解字新附》均未收。据目前所知,最早记载“肚”字的是《广雅·释亲》:“胃谓之肚。”王念孙《疏证》说:“肚之言都也,食所都聚也。”可见“肚”的本义是指“胃”,“腹部”是它词义范围扩大以后的引申义。“肚”的这两个意思今天的普通话读音有别:“胃”义[8]读上声(dǔ),“腹部”义读去声(dù)(<阳上)。官话区大都如此。非官话区的情形则比较复杂,如吴语是清浊对立,“胃”义读端母,“腹部”义读定母;闽语大都有声调的对立,但对立的模式却跟官话相反—“胃”义读阳上/阳去,“腹部”义读阴上;赣语和湘语大都是“腹部”义有两读,其中一读与“胃”义相同[9];粤语和客家话则两义读音无别[10]。古代韵书、字书的记载大都也没有今天普通话这样清楚的分别,如《广韵·姥韵》:“肚,腹肚。徒古切。又当古切。”“肚,腹肚。当古切。又徒古切。”这就是说,“腹部”义的“肚”既可读端母上声当古切(相当于今音dǔ),又可读定母上声徒古切(相当于今音dù),而没有收“胃”义;《集韵·姥韵》:“肚,胃也。董五切。”“肚,胃也。动五切。”这是说“胃”义的“肚”也可dǔ、dù两读,而没有收“腹部”义[11]。《中原音韵》“肚”字收于“鱼模”韵去声,未收于上声。《中原音韵》是没有释义的,推测收于去声的“肚”字很可能是表示“腹部”义,跟今天普通话一样,因为元曲中的“肚”大都是这个意思。“杜撰”一词,唐人写作“肚撰”,到宋代写作“杜撰”[12],这是唐宋时代“腹部”义的“肚”读徒古切的旁证(“杜”也是徒古切)。又敦煌写本白行简《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P.2539):“或掀脚而过肩,或宣裙而至肚。”肚与度、固、暮、铺、布、裤、素、顾、㨞押韵,伏俊连认为是“叶去声暮韵”[13],可从。盖当时浊上已经归去,故“肚”字从上声转入了去声,这也可以证明唐代口语中肚子的“肚”是浊音定母字。明代梅膺祚的《字汇》是目前所见最早反映今天官话区“肚”字两音两义组配模式的字书:“肚,徒古切,音杜,腹肚。又去声,独故切,义同。又董五切,音覩,肠肚。”[14]但是《正字通》的记载却与此不同:“土故切,音渡[15],腹肚。肚即腹,俗呼曰肚。又方音读曰睹,义同。”[16]总之,“肚”的音义问题还有待进一步研究[17]

目前所见“肚”的最早文献用例是《初学记》卷十九引刘向《列女传·齐钟离春》:“凹头深目,长肚大节,邛鼻结喉。”但是这条材料并不可靠,因为今本《列女传》“肚”作“指”[18]。《大广益会玉篇·肉部》:“肚,腹肚。”又:“腹,腹肚也。”如果这两条是承自顾野王的原本《玉篇》,那么意味着在梁代“腹”和“肚”已经是同义词[19]。不过,在隋以前的中土文献里,“肚”的例子并不多,而且大都是指“胃”。晋、宋的“清商曲辞”和“杂曲歌辞”基本上是民间情歌,《世说新语》是反映晋宋口语较多的一部书,都只用“腹”而无“肚”;《齐民要术》的口语色彩也很浓厚,全书“肚”字凡9见,均指动物胃,而腹部一律称“腹”,共见35例。这些语料大致能反映“腹”和“肚”在隋以前中土文献中的使用情况。“肚”指腹部的用例还很少见到,如:

(5)赵伯公(《类林》作翁)为人肥大,夏日醉卧,有数岁孙儿缘其肚上戏,因以李子八九枚内肶脐中。既醒,了不觉;数日后,乃知痛。李大烂,汁出,以为脐穴(《雕玉集》引作脓),惧死,乃命妻子,处分家事,泣谓家人曰:“我肠烂将死。”明日,李核出,寻问,乃知是孙儿所内李子也。(《太平御览》卷三百七十一、又卷九百六十六、《雕玉集》卷十四、《类林杂说》卷十引《笑林》。见鲁迅辑录《古小说钩沉·笑林》)

这个“肚”显然是指“腹部”。不过像下面医书中的例子就不易判断:

(6)中寒,其人下利,以里虚也,欲嚏不能,此人肚中寒(一云痛)。夫瘦人绕脐痛,必有风冷,谷气不行,而反下之,其气必冲,不冲者,心下则痞。(《金匮要略论》卷十“腹满寒疝宿食”)

(7)一身尽发热而黄,肚热,热在里,当下之。(《金匮要略论》卷十五“黄疸病脉证并治”)

(8)不即治,须臾身体稍肿,肚尽胀,按之随手起,则病已成,犹可为治。(《肘后备急方》卷四“治卒大腹水病方第二十五”)

唐以前医书中“腹部”统称“腹”,例子极多,以上是仅见的三例“肚”,看似可以理解成“腹部”,但是实际上可能是指“胃”,跟“腹”有别,特别是《金匮要略论》的两例。而且这些医书大多经过后人的整理,是否掺入了后代的语言成分(尤其是《肘后备急方》),也很难判断。

先唐翻译佛经的情况则不同,“肚”字比中土文献多,用作“腹部”义的也颇为常见。比如在元魏瞿昙般若流支所译的《正法念处经》中,有11例“肚”已经不是指“胃”而是指“腹部”,可以用于人,也可用于动物,例如:

(9)彼中有山,名为鹫遍,彼地狱人烧身饥渴,走赴彼山,而彼山中处处皆有炎嘴铁鹫,壮身大肚,而彼铁鹫身内肚中有地狱人,名为火人。彼地狱人望救、望归,故赴彼山。既到彼山,彼铁鹫鸟先破其头,开髑髅骨而取其脑,复挑其眼。彼地狱人号哭唱唤,然无救者。既破其头,饮脑尽已,掷头异处。彼地狱人无头无眼,而复走向闇冥地狱,罪业力故。复有铁鹫,其身极大,彼鹫腹中,悉有火人,来向罪人,到即吞之。彼地狱人入鹫腹中,即为火人:本侵他妻罪业所致。(《正法念处经》卷六)此例上言“肚中”,下言“腹中”,意思相同。

(10)阎魔罗人,面有恶状,手足极热,捩身努肚,罪人见之,极大恾怖。……阎魔罗人,手执利刀,腹肚甚大,如黑云色。(又卷十一)

(11)彼恶毒蛇,罪业所作,极甚微细,入罪人口。既入腹已,即便粗大,地狱人肚亦复增长。(又卷十二)上言“腹”,下言“肚”,同义。

(12)有黑肚蛇,如黑云色,执彼罪人,从足甲等稍稍渐啮,合骨而食,食已复生。(又卷十五)

又如高齐那连提耶舍译《大集经》中有鸠盘荼名叫“大肚”:

(13)乃至复有鸠盘荼大力军将兄弟九人:一名檀提,二名忧波檀提,三名葛迦赊,四名钵湿,五名摩诃钵湿婆,六名大肚,七名象手,八名十手,九名火手。(《大集经》卷五十二)

隋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中这样的“肚”有8例,都用于指人,例如:

(14)此是何人?腹肚极大,犹如大釜。(《佛本行集经》卷十五)

(15)或有两手拍肚而哭,或有两手抚心而哭,或以两臂相交而哭,或举两手拍头而哭。(又卷十九)

(16)或复有肚如病水人,脚胫细弱,身体羸瘦。……或腹如瓮,足如覆钵。(又卷二十六)

(17)或悬腹肚,或复无肚。(又卷二十八)

虽然此经“腹”有22例,远多于“肚”,但从上引例句不难看出,“肚”是一个地道的口语词—双音形式用“腹肚”,单说时则基本上用“肚”而少用“腹”,例(17)上言“腹肚”,下言“肚”而不言“腹”,就是显证。这反映了佛经用词的口语性,说明至晚到南北朝后期,“肚”在口语中已经通行了。

到了唐代,情形就更加明朗了,张文成(660?—740?)的《游仙窟》“腹”和“肚”各2见:

(18)未曾饮炭,肠[20]热如烧;不忆吞刀,腹[21]穿似割。

(19)当时腹里癫狂,心中沸乱。

(20)闻名肠[22]肚已猖狂,见面精神更迷惑。

(21)当时有一破铜熨斗在于床侧,十娘忽咏曰:“旧来心肚热,无端强熨他。即今形势冷,谁肯重相磨!”

这4例中的“肚”和“腹”词义上没有什么差别。《游仙窟》虽然用文言写成,但含有较多的口语成分,可借以管窥七八世纪之交的唐代口语面貌。在此后的口语性语料中,“肚”的出现频率非常高,而且组合能力很强。我们可以拿王梵志诗和日僧圆仁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这两种典型语料来做个抽样分析。

王梵志诗中“肚”字凡13见,都指“腹部”:

(22)道人头兀雷,例头肥特肚。(025首[23]

(23)手把数珠行,开肚元无物。(同上)

(24)长头爱床坐,饱吃没娑肚。(038首)

(25)好衣我须着,好食入我肚。(039首)

(26)男女孝心我,我亦无别肚。(041首)

(27)贫穷实可怜,饥寒肚露地。(055首)

(28)我见那汉死,肚里热如火。(134首)

(29)长头饥欲死,肚似破穷坑。(262首)

(30)浑家少粮食,寻常空饿肚。(264首)

(31)男女空饿肚,状似一食斋。(270首)

(32)幞头巾子露,衫破肚皮开。(同上)

(33)饱吃自身稳,饿肚自身饥。(280首)

(34)衣破无人缝,小者肚露地。(295首)

“腹”5见:

(35)莫养图口腹,莫煞共盘筋。(109首)

(36)腹中怀恶来,自生煞人子。(279首)

(37)脓流遍身绕,六贼腹中停。(292首)

(38)看面真如像,腹中怀蒺藜。(339首)

(39)终日说他过,持斋空饿腹。(340首)

5例“腹”中,“口腹”系固定搭配;最后一例的“饿腹”,显然是为了押韵,按照当时的语言习惯,应该说“饿肚”,上面的例(30)(31)(33)可证;另3例均为“腹中”,用法单一,属于旧词跟旧词的搭配,试比较例(28)“肚里”即可看出两者的差别[24]。可见在王梵志诗里表示“腹部”基本上已经是说“肚”。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例(26)“别肚”的“肚”词义已经虚化,犹言“心思;想法”;例(32)“肚皮”已是双音词,这是目前所见“肚皮”一词的最早用例[25]。这些都可以证明“肚”在当时的口语中肯定已经有很长的历史。王梵志,传说是隋末唐初的白话诗僧,现存诗作项楚先生厘定为321首,不过项先生说:“我经过潜心玩索,深信这三百多首‘王梵志诗’,决不是一人所作,也不是一时所作,而是在数百年间,由许多无名白话诗人陆续写就的。”[26]根据我的观察,现存的王梵志诗在语言上应该说还是比较接近初唐的特点,所以本文倾向于把它看作一份初唐时期的语料。

《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肚”共4见,都是地道的口语:

(40)留学僧肚里不好。(卷一,21/19)[27]

(41)其孕女再三云:“我胎中儿虽未产生而亦是人数,何不与饭食?”施主曰:“你愚痴也!肚里儿虽是一数而不出来,索得饭食时与谁吃乎?”女人对曰:“我肚里儿不得饭,即我亦不合得吃。”便起出食堂。(卷三,338/302)

(42)辛长史专使来施绢一疋、抹肚一、汗衫、褐衫一。(卷四,502/472)

“抹肚”是唐人的一种内衣,在唐代文献中并非偶见,如:

(43)初置抹肚中,便觉腹痛,因快痢十余行。(《广异记·诃黎勒》)

这是用当时口语取的名字[28]。《大词典》未收此词,宜补[29]

《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腹”3见:

(44)此僧缘腹病兼患脚气,以当月三日下船。(卷一,143/138)

(45)其峰参差,树木郁茂,唯五顶半腹向上并无树木。(卷三,326/286)

(46)〔五月〕廿二日,粥后,傍北台东腹向东北逦迤下坂。(卷三,328/292)

除“腹病”是指人的腹部外,另2例均指山,用法上已明显跟“肚”有所不同。可见在九世纪中叶的口语里[30],表示“腹部”这一概念已经基本上只说“肚”了。

在唐代的其他文献中,“肚”字也常可见到,例如:

(47)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孟郊《择友》)

(48)王绍宗……尝与人云:“……闻虞眠布被中,恒手画肚,与余正同也。”(张怀瓘《书断》下,《法书要录》卷9)

综上所述,指腹部的“肚”在南北朝的汉译佛经中已经比较多见,唐代以后例子日趋增多,还可虚化指“心思;想法”,而且有了双音形式“肚皮”,估计至迟到9世纪中叶,在通语的口语里“肚”已经取代“腹”而成为表示“腹部”这一概念的核心词。

“肚皮”是“肚”最早的复音形式(除去同义连文“肚腹”“腹肚”),宋代以后极为常见,曾经是通行南北的通语词(元曲中也常用)。禅宗语录中“肚皮”常见,而“肚子”未见。在元曲中,“肚皮”还是远远多于“肚子”。所以“肚子”虽然早在唐代也已经出现[31],但是大概要到近代汉语后期才在北方地区逐步取代“肚皮”。“肚”的其他复音形式均未见文献用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