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余论
本文开头所引《李朝实录》的三段记载中,有两句话特别值得注意:“况彼中搢绅朝贵及南方汉人专尚正音者乎?”“所谓译官言语,不过商贾买卖间说话而已。若与朝官士人相接,则彼此多不能通话。”这说明当时上层人士跟普通百姓的语言存在明显的差异,甚至不能通话,[43]而且“搢绅朝贵及南方汉人专尚正音”。那么《重刊》所要追求的汉语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汉语呢?这是《重刊》修订者面临的一个棘手问题。《重刊》在许多地方的模棱两可、游移不定正是反映了这种尴尬:为了避俗就雅,它把《新释》的一些口语回改成《谚解》的明代汉语,但是如果全面贯彻这一原则,就会导致修改出来的东西失去实用价值(像洪启禧在《新释》序中所说的“不中用”),而且也没有必要,因为《谚解》本当时就在;为了兼顾实用性,它又不得不吸纳一些新的语言成分,特别是把南方方言成分改成地道的北京话。最终弄成了一个新旧混杂的“四不像”。因此总的来看,我认为《重刊》的修改是不成功的,作为语言研究的资料,它的价值不如《新释》,虽然它也包含了一些反映汉语时空变化的成分。[44]同时我们也应该意识到,《新释》的方言基础并不是单一的,它可能杂有某些南部方言的成分。如果我们要做精细的汉语史研究,在使用语料时这些问题是应该加以注意的。
参考文献
[韩]李泰洙 2003 《〈老乞大〉四种版本语言研究》,语文出版社。
[日]石黑章予 2010 《〈老乞大〉二つの清代改订本における编纂方针の违い—“呢”の改订をめぐって》(上、下),古代文字资料馆発行『KOTONOHA』第89号、90号(2010年4月、5月)。网 址:http://www.for.aichi-pu.ac.jp/museum/index.html。
[日]太田辰夫 1969/1991 《〈老乞大谚解〉〈朴通事谚解〉》,载《汉语史通考》(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1年。
[日]太田辰夫 1990 《“老朴”清代改订本三种の言语》,《中文研究集刊》第2号。
汪维辉 2005 《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中华书局。
[韩]郑 光 2004 《朝鲜时代的汉语教育与教材—以〈老乞大〉为例》,北京外国语大学《国外汉语教学动态》第1期。
[韩]郑 光 2008 《朝鲜时代的汉语教材〈老乞大〉的成书和内容—以嘉靖本〈老乞大〉的段落分析为主》,苗春梅译,载张西平主编《亚非研究》第2辑,时事出版社。
【附记】本文初稿曾在“国际译学书学会第6回国际学术大会”(2014.3.15—16·北京大学朝鲜文化研究所)上报告,会间承蒙金文京、竹越孝、孟柱亿等先生指教;文章也在同门学术沙龙上讨论过,任玉函、王翠、吴玉芝、张福通、杨望龙等同学提出过很好的修改意见;今村圭和李雪敏同学帮助翻译日语文献,任玉函博士和胡波博士协助查找资料。在此一并致以诚挚的谢意。
(原载《语文研究》2015年第2期,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语言文字学》2015年第8期全文复印)
【注释】
[1]感谢浙江大学韩国留学生崔林硕士为笔者提供《李朝实录》的材料。
[2]“三十”下疑脱一“年”字。
[3]友生张福通博士通过详细考察《李朝实录》中的使用情况后认为:“‘顺便’在朝鲜文献中有‘顺当,便利’的意思。‘以顺便之道为之’即‘以便利的方法来做’。”其说可从。
[4]也就是上文郑光所说的“《删改老乞大》(1483 年修订)”。
[5]李泰洙(2003)附录“《老乞大》四种版本句节对照”共分为616个句节,其中《重刊》和《新释》一致的有99个。
[6]指把破损的纸币或成色低的银子换成完好的纸币或成色高的银子。
[7]正祖名李祘,《重刊》为了避讳不用“筭(算)”字,《新释》的“筭(算)”绝大部分被改成“数(shǔ)”,有的改成“计/计量”或“问”。这种情况本文不讨论。
[8]像下面这样的大改动很少见:这是我们不忌的人家,亲弟兄说话,尚不计较,况是姑舅两姨的弟兄,又何必理论啊?→我们不会体例的人,又是路上闲话,自然不能回避了。
[9]《新释》已经出现了3例“喝(酒)”,如:卖酒的,打二十钱的酒来,我要喝。(《重刊》删去了“我要喝”一句。)
[10]例句按原文出现顺序排列;个别例子为了以类相从,次序略有调整。限于篇幅,所列的例子并非穷尽性的,但主要的都在了。
[11]太田辰夫(1990)认为:《新释》的语言,可以说流畅,也可以说冗长。《重刊》的语言,很多地方又简洁又明快。(大意)这是很中肯的评价。
[12]《谚解》“取”作“将”。
[13]《谚解》作“要甚么讨价钱”。
[14]《谚解》作“死的后头,不拣甚么”。
[15]《谚解》作“因此上众人再不曾劝他”。
[16]《谚解》作“好的多少价钱?低的多少价钱卖”。
[17]《谚解》作“你只馈我一样的好银子”。
[18]“没有/没”是比“不曾”更口语化的说法,参看平田昌司《审视文本:读〈醒世姻缘传〉》,载曹虹、蒋寅、张宏生主编《清代文学研究集刊》第一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3—65页。
[19]太田辰夫(1990)和石黑章予(2010)都讨论了“呢”的问题,但是看法很不相同。太田认为:《重刊》修改《新释》时,除了一个例外(“这么的呢狠好”),对第30话之前出现的“呢”都进行了修改。第31话之后,有少量的“呢”。他推测中途改变了不用“呢”的方针。而石黑则认为:除了在第60话里《重刊》增添了一例《新释》里没有的“呢”之外,其他情况都是《新释》里有的“呢”到《重刊》中被删除了。从用法上来看,《重刊》倾向于保留“呢”的反语及停顿的用法。“呢”的存续和削除除了与用法有关以外还与两个重要因素有关。一个是改订者的语感,“呢”的存续反映了改订者的不同;还有一个可能性是改订时可能有一种整体的编纂规则。
[20]各类之间有交叉,并不是截然分开的。
[21]“馈”和“给”实际上只是用字的不同,“馈”是“给”的早期写法。
[22]《谚解》作“比及你卖布的其间”。
[23]“巴不得”恐怕属于误改,“巴不得”是表示迫切地希望,用在这里显然不通。《原本》和《谚解》都作“这几个羊也当走一遭”。
[24]《谚解》作“房子”。
[25]《谚解》作“急且难着主儿”。
[26]《谚解》“么”作“那”。
[27]金文京教授告诉笔者:这可能与正祖推行“文风反正”(包括“思想反正”)有关,所以《重刊》的修订不一定都是语言的原因。
[28]但也有相反的情形,如“氊→毡”,毡是氊(氈)的俗字。
[29]比如成年男子之间的客气称呼,《原本》用“哥哥”(有时也用“伴当”),《谚解》保留了4个“哥哥”,其余都改为“大哥”,《新释》除了绝大部分沿用“大哥”外,还有5个“阿哥”,出现在两段对话中(包括上文引过的开首第一句),《重刊》都把它们回改成了《谚解》的“大哥”。无独有偶,跟《老乞大新释》同时修订的《朴通事新释》也有一例“阿哥”:阿哥在那里下着呢?(卷一56a。《朴通事谚解》作“好大舍”)这个“阿哥”跟吴方言相当于“哥哥”的“阿哥”应该没有关系。在用北京话写成的《儿女英雄传》中有几例“阿哥”,如:安老爷因命他:“你把大爷叫来。”邓九公道:“原来少爷也跟在这里!你们旗下门儿里都叫‘阿哥’,快请,快请!”(第十五回)满族风俗,同辈男子彼此互称和父母称呼儿子都可以叫“阿哥”,也用作对皇子的通称(参看《汉语大词典》“阿哥”条),正如邓九公所说,“你们旗下门儿里都叫‘阿哥’”。可见这个“阿哥”跟满族的风俗有关,张美兰、刘曼《〈清文指要〉汇校与语言研究》对此有一个解释:“阿哥,宋元已有。但在满汉教材《清文指要》中该词似受了满语词age的影响,是满族人对皇子或公子的通称,也泛指父母对儿子的称呼。本书A、B、C三版高频使用,D、E、F、G四版多改称为‘兄台、哥哥、老哥’,其中D版多用‘兄台’,较书面语。‘阿哥’在ABCEG版泛化为社会称谓,多用于平辈之间。”(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8页)《清文指要》前三版和后四版的用词差异,跟《新释》和《重刊》相类似,可见把“阿哥”回改成“大哥”大概是反映了社会风尚的变化。
[30]参看汪维辉《说“日”“月”》,《中国语言学报》第十六期,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
[31]参看曹志耘主编《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123 说”地图、汪维辉《汉语“说类词”的历时演变与共时分布》(《中国语文》2003年第4期)。
[32]普通话翻译:五百(两)呢也不值的。我看这样,连我也落得大方些,就照本钱送给他,他也知道好处的,别处照应我一些,就有了。
[33]友生王翠博士帮助检索了清代的语料,发现的6例“别地方”都出自吴语区作家的作品:《隋唐演义》(苏州);《红楼梦补》(桐乡);《十尾龟》(上海,3例);《九尾龟》(常州)。现当代作品的例子则出处较杂,除吴语区外,还有广东番禺,江西高安,安徽桐城,福建长乐,四川成都、乐山,江苏扬州,湖南凤凰,河南邓州、南阳和吉林。当然,出现在文献中的这些用例不一定都真实地反映了各地的方言口语。
[34]这个“好”的词义,《汉语大词典》释作“可以;便于”,始见书证是《齐民要术·种桑柘》:“二十年,好作犊车材。”南朝梁刘缓《江南可采莲》诗:“楫小宜回径,船轻好入丛。”《汉语大字典》则分为两个义项,“①宜于;便于”,首引唐白居易《寒食日寄杨东川》诗:“兜率寺高宜望月,嘉陵江近好游春。”“②应该;可以”,始见书证是《齐民要术·种桑柘》。《现代汉语词典》也分为两个义项:“①动便于:地整平了~种庄稼|告诉我他在哪儿,我~找他去。②〈方〉动应该;可以:时间不早了,你~走了|我~进来吗?”《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各个点的处理很不一样,粗的就一个义项,分为两个的最多,分得最细的是《金华方言词典》:“①便于:侬让孑,我~摆东西。②应该:八点儿,侬~爬挈起床了。③可以:~吃午饭了|有些蕈弗~吃个|△肚脐深,~囥金。”(第二卷,第1584页)《新释》中的26个“好”没有用作②义的,其余两种用法则都有。
[35]《朴通事谚解》中有一例,显得很特殊:“《西游记》热闹,闷时节好看有。”“好看”就是“可以看看”。《朴通事新释》改作“你不知这《西游记》热闹得狠哩,闷时节看看真好解闷”,意思大致不差。另外成书于1473年的《训世评话》中有如下2例:这刘氏央及说噵:“我的丈夫是原来身瘦肉小,不合当煮吃。我曾听得‘妇人黑色胖身的有味中吃’,我从小这般黑色胖身,却好煮吃,情愿替汉子死。”(14白)赴举场时,梦里那穿羽衣的人又来说:“你要中举呵,好一夕中了三场壮元。”无多日,果然乡试、会试、殿试都得壮元。(59白)这两个“好”都可以理解成“可以”。这也可以作为《训世评话》的方言背景跟《老》《朴》不同的一个旁证。参看汪维辉、秋谷裕幸《汉语“站立”义词的现状与历史》,《中国语文》2010年第4期。
[36]可参看拙著《〈齐民要术〉词汇语法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72页。
[37]参看李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六卷本)“好”条,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582—1586页。由于各个点的释义很参差,这里依照原样列出,没有加以归并。
[38]如:你尝尝看→你先尝看|我到他那里去问一问看→我到那里问去|我托一托看→我托看。
[39]竹越孝先生提出《重刊》修订时是否存在内部差异的问题,他怀疑修改者非一人。孟柱亿先生则明确地告诉笔者:修订者肯定不是一个人,全书水平参差不齐,好的地方改得很好,差的地方很差。内中可能还有蒙古人参与。《谚解》也是如此,非出一人之手。
[40]《谚解》有3例“不要”,其中(1)和(3)对应《原本》的“休”:(1)客人们,你不要十分多讨。(卷下9a)(2)低好(银)子不要与我,好银子与我些。(卷下12b)(3)咱们每年每月每日快活,春夏秋冬一日也不要撇了。(卷下37b)
[41]○表示没有相应的词。
[42]参看江蓝生《禁止词“别”考源》,《语文研究》1991年第1期,又收入其《近代汉语探源》,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
[43]这种情况在中国古代社会一直存在,参看太田辰夫《关于汉儿言语—试论白话发展史》(载《汉语史通考》,江蓝生、白维国译,重庆出版社1991年),而这也是汉语史研究中的一个难题。
[44]石黑章予(2010)通过研究《新释》和《重刊》中语气助词“呢”的存现情况及用法来考察二者编纂方针的不同,认为《重刊》的改订应该遵从了比较细致的改订规则,改订官不是随意地对《新释》进行修改,而是认真地考虑。如此说来,《重刊》作为口语资料的价值并非不如《新释》,倒不如说是更加精密地反映当时口语的重要资料。(大意)从本文的研究来看,这一看法恐怕难以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