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研究方法

3.研究方法

词汇史和训诂学的研究方法有一些是共同的,比如最基本的方法都是文献考据法;但是也有不同之处,词汇史更强调宏观的视野、历史的观念和系统的方法。下面试以“闻”的词义为例略作申说。[10]

“闻”的词义问题曾经引起很多学者的讨论,但是意见很不一致。一般认为,“闻”的最初意义是指“听到声音”,后来转指“闻到气味”。张永言先生(1962/2015)则认为:“‘闻’的意义本来是‘感知(声音、气味),(声音、气味)为……所感知’,引申为‘(声音、气味)传播或扩散(到)’;往后词义专化为‘感知(气味)’,相当于今语‘闻到,嗅到’,最后演变为现代口语的‘(用鼻子)嗅’一义。”但是有些学者始终不承认“闻”的最初意义是兼指“听到声音”和“闻到气味”,认为张先生所举的《尚书·酒诰》“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一例中的“闻”不是指“闻到气味”,而是由听觉义转用为知道的意义,用现代汉语来说,就是“让上帝知道”的意思。那么究竟哪一种解释符合语言事实呢?我们认同张永言先生的看法—“‘闻’的意义最初是兼包听觉和嗅觉两方面”,“在近代以前‘闻’的听觉义和嗅觉义的关系乃是共时的交替而非历时的演变”,[11]理由有三点:

首先,这种现象在人类语言中具有一定的共性。张先生引用房德里耶斯在《语言》中的论断“感官活动的名称也是容易移动的。表示触觉、听觉、嗅觉、味觉的词常常彼此替代着用”来证明这一点,认为“这种现象也就是心理学和语言学上所说的‘感觉挪移’或‘通感’(synaesthesia),带有一定的普遍性”,“看来古汉语动词‘闻’在这方面与《语言》中提到的希腊语、韦尔斯语和爱尔兰语(特别是希腊语)的情形正相一致”。我们可以给张先生补充的是,非洲的多数语言也不分“to hear”和“to smell”(Gerrit J. Dimmendaal 2001:387)。

其次,在汉语内部就可以找到内证。因为这种现象不仅上古汉语存在,现代汉语方言中同样存在,比如北京平谷,山东牟平、乳山、荣成,河北香河、昌黎、丰润、唐海,安徽休宁、太湖,江西瑞金,湖南邵东、邵阳县、邵阳市、新宁、泸溪(乡话、湘语)和粤语勾漏片等,“用鼻子闻”和“用耳朵听”都说“听”,而且这些方言点(片)呈零散分布,可见是各地独立产生的。这说明在汉语中“用耳朵听(到)”和“用鼻子闻(到)”用同一个词表达的现象并不鲜见。

最后,从人类接受信息的途径来看,视觉是最重要的渠道,其次是听觉,嗅觉所占的比重则极小。调查文献可知,在实际语用中,说到“听—闻(听到)”的概率要远高于“嗅—闻(嗅到)”,所以上古和中古典籍中绝大多数的“闻”都是指“听到”,当“嗅到”讲的只是偶见,这是不难理解的。我们不能因为上古早期“闻”当“闻到气味”讲的例子少而否定这一意义的存在。事实上如果我们不带先入之见,那么除了张先生所引的《尚书·酒诰》一例外,《尚书·吕刑》“上帝监民,罔有馨香德刑,发闻惟腥”中的“闻”也可以理解为“嗅到”(洪成玉即如此理解)。至于《韩非子》中已有表嗅觉义的“闻”,且不止一见,则是大家公认的,如:共王驾而自往,入其幄中,闻酒臭而还。(《十过》,又《饰邪》)王谓夫人曰:“新人见寡人常掩鼻,何也?”对曰:“不知也。”王强问之,对曰:“顷尝言恶闻王臭。”王怒曰:“劓之!”(《内储说下》)

通过上述的论证,我们对“闻”的最初意义的认识,应该比仅仅依靠传统训诂学方法所得到的要深刻准确。

以上论证词汇史和训诂学的区别,绝无贬低训诂学之意,只是想说明两者性质和目标不同,功能各异,谁也代替不了谁。事实上笔者硕士阶段的研究方向就是训诂学,这也是我近三十年来始终致力的一个领域,已经发表论文30余篇,至今兴趣不减,只要有合适的题目,还是会撰写一些词语考释类论文。[12]

可见只有用语言学的眼光去观察历史上的语言现象,才能使研究更具科学性和当代性,也才能逐步建立起科学的汉语词汇史。

参考文献

范常喜 2006 《“卵”和“蛋”的历时替换》,《汉语史学报》第六辑,上海教育出版社,193—203页。

李 荣 1987 《文字问题》,商务印书馆。

李维琦 1993 《佛经释词》,岳麓书社。

刘君敬 2011 《唐以后俗语词用字研究》,南京大学博士论文。

汪维辉 2000 《东汉—隋常用词演变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

汪维辉 2007a 《汉语常用词演变研究的若干问题》,《南开语言学刊》第1期,88—94页。

汪维辉 2007b 《汉语词汇史新探》,上海人民出版社。

汪维辉 2011 《著名中年语言学家自选集·汪维辉卷》,上海教育出版社。

汪维辉 2012 《说“住”的“站立”义》,《圆融内外 综贯梵唐—第五届汉文佛典语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程邦雄、尉迟治平主编,台湾花木兰文化出版社。

汪维辉 2013 《说“鸟”》,《太田斋·古屋昭弘两教授还历记念中国语学论集》,《中国语学研究 开篇》单刊No.15,(日本)好文出版,43—59页。

汪维辉 [日]秋谷裕幸 2014 《汉语“闻/嗅”义词的现状与历史》,《语言暨语言学》(Language and Linguistics)第15卷第5期(7月15日),699—732页。

汪维辉 2014 《说“日”“月”》,《中国语言学报》第十六期,商务印书馆,73—96页。

王学奇 1984 《释“弹”》,《中国语文》第5期,392—393页。

邢福义 2014 《汉语事实在论证中的有效描述》,《语文研究》第4期,1—5页。

许政扬 1979 《宋元小说戏曲语释(续)》,《南开大学学报》第1期,47—56页。

颜洽茂 2003 《说“逸义”》,《古汉语研究》第4期,69—76页。

张永言 1962 《再谈“闻”的词义》,《中国语文》第5期,229页;收入《语文学论集》(增订本),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张永言 汪维辉 1995 《关于汉语词汇史研究的一点思考》,《中国语文》第6期,401—413页。

Dimmendaal, Gerrit J. 2001. Areal diffusion versus genetic inheritance: an African perspective, Areal Diffusion and Genetic Inheritance, ed. by Alexandra Aikhenvald and R.M.W. Dixon, 358-392.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附记】本文初稿曾在“《语言科学》十周年庆典”(2012年11月·徐州师范大学)分组会上报告,得到与会专家的指教,谨致谢忱。此次发表做了较大幅度的修改和增补。

(原载《文献语言学》第一辑,中华书局2015年11月)

【注释】

[1]参看汪维辉《汉语常用词演变研究的若干问题》。

[2]参看刘君敬博士论文“蛋”节。

[3]范文附注①:“本文所用语料大多采自台湾‘中研院’史语所‘汉籍电子文献库’,个别未收文献采自《四库全书》电子检索版。”笔者声明一点:在同类文章中,这篇文章还是写得不错的,问题并不算太多,之所以选择此文来讨论,是因为笔者正好也对这个问题感兴趣,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4]其实学者们对这一事实早已做出过正确的论述。许政扬《宋元小说戏曲语释(续)》“弹”条指出:明代以后,“蛋”字渐渐流行,代替了“弹”字。王学奇《释“弹”》指出宋元时期以“弹”指禽卵。李荣《文字问题》也指出:“鸡蛋的蛋本作弹。”(34页)

[5]范文所引明王世贞《宛委余编》的解释其实是正确的:“通海内名鸟卵曰弹,何也?案此当作弹丸之弹,因其形似而名之。”不过案语实际上是清胡鸣玉《订讹杂录》所加的,并非王世贞的话。参看刘君敬(2011)。

[6]虽然“鴠”字《说文》已收,释作“渴鴠也”,即寒号鸟,但是元明时期表示“蛋”的俗字“鴠”未必跟它有关系,很可能是民间新造的一个形声字。

[7]关于语言事实的重要性,可参看邢福义《汉语事实在论证中的有效描述》一文。

[8]参看张永言、汪维辉《关于汉语词汇史研究的一点思考》,汪维辉《东汉—隋常用词演变研究》4—5页。

[9]详细的论述请参看汪维辉(2012),这里只是撮述该文的要点。

[10]详细的论述请参看汪维辉、秋谷裕幸(2014),这里只是撮述该文的相关部分。

[11]实际上张舜徽和洪成玉也持类似的看法。

[12]读者可参看《著名中年语言学家自选集·汪维辉卷》卷首“作者学术简历”的结尾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