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映了语言的某些变化
一种情况是《重刊》改用了比《新释》更加口语化的词句,主要反映的是语言随时间而发生的变化。
比如“月明—月—月亮”这组词。对于moon的称呼,汉语史上有月、月明、月光、月亮等词。“月”是最古老的用词;元明时期的北方话通称“月明”,《原本》和《谚解》都用“月明”,反映了当时的口语;“月亮”产生最晚,文献可考的例子始见于明末,但到清代中期已经通行于北方话和吴语。[30]《重刊》把《新释》的文言词“月”改成“月亮”,属于改雅为俗。
又如表示“行走”义的词,汉语史上发生过从“行”到“走”的历时替换,这在《老乞大》四种版本中有清楚的反映。
表4
② “/”前的数字是“行”的总数,后面是其中“行路”的次数。下同。
③ 《原本》另有5例“走”,还是“奔跑”或“逃走;逸失;泄露”义:气休教走了|(那贼)就那里撇下走了|那贼往西走马去了|那人每却是达达人家走出来的躯口|恐怕(马)迷失走了。
元明时期主要还是说“行”,《原本》中“走”只有3例,《谚解》增加到6例;到了《新释》,“行”减少到13例,其中“行路”和引用现成俗语的各有4例,“走”则增加到25例;《重刊》“行”比《新释》增加了2例,“走”则增加了3例,而《新释》的3例“行走”《重刊》没有保留,有1处没有相应的句子,另2处都改成了“走”,还有1例把“坐”改成了“走”。
表5
可见《重刊》比《新释》用了更多的“走”,这也说明有些地方《重刊》的用词比《新释》更趋新。
这样的例子还有一些,限于篇幅不再一一论列。
另一种情况则可能反映了词语的地域差异。
关于《新释》的方言基础,学者们存在不同的看法。太田辰夫(1969)认为:“但《老乞大新释》(乾隆二十六年)并没有达到全然靠近北京话的程度。”但没有具体说明理由。太田辰夫(1990)则通过他选定的清代北京话七个语法特征的比较,认为“《老新》跟北京话的一致性比较高”,七项中有五项一致,不一致的只有“形容词+多了”一项(这可能跟需要用到它的情况很少有关),另外助词“来着”一项部分一致;而《重老》总的趋势是省略了句末的助词,除了一例,别的“来着”都改为“来”,前半部分的“呢”几乎都被删掉,跟《老新》相比,“别”的数量更加增加。有的地方改好了,也有的地方改坏了,不可一概而论。汪维辉(2005:157)曾说,“《新释》的语言最贴近实际口语”,“它应该是清代前期北京口语的实录”,这一看法主要是凭语感得出的,并没有对《新释》的方言背景做过详细的考察。
经过仔细对比爬梳,本文认为《新释》和《重刊》的某些语言现象可能存在方言背景的差异。不过语言的地域差异论定不易,这里只能先提出几个词语来试作讨论,聊当引玉之砖。
(1)讲—说
《新释》中有一例“讲”值得注意:“咱们闲话别讲罢。”另外三本都作“咱们闲话且休说”。在现代方言中,“讲”和“说”大致以长江为界呈南北对立的分布,北部官话用“说”不用“讲”。这种情况在清代乾隆年间(也就是《新释》和《重刊》的时代)大概已经如此。[31]因此《新释》中的这个“讲”应该是南方话而不是北京话。《原本》《谚解》《重刊》中虽然也有几例“讲”,但都是“讲书”“讲礼”的“讲”,词义不同。
(2)个—的
《新释》中有一个相当于“的”的“个”。
表6
定语标记用“个”是吴语的特点,至今犹然。《新释》还有4例“别个/别个的”,《重刊》有3例改成“别的”。
表7
只有第二例沿用“别个”,可能是偶尔的疏漏。“别个”的“个”虽然未必能确认为定语标记,但似乎存在着由量词虚化为助词的倾向,《重刊》把它们改为“的”就是明证,可见《重刊》回避用这种“个”字。
(3)别地方—别处
“别处”是四本都常用的词,但是《新释》中还有一例“别地方”,其余三本都作“别处”:后头别地方的官府却捉住那贼,发到这里官府处来。(9b)吴语至今仍管“别处”叫“别地方”,清末吴语小说《女娲石》《胡雪岩外传》中偶见用例,如:英明道:“五百末也弗值格。我看格两,连吾也落得大方些,竟格照本钱送得伊,伊也晓得好个,别地方照应些吾,就来咚哉。”[32](《胡雪岩外传》第七回)[33]
(4)好—○
《新释》中有26个相当于“便于;可以;应该”的“好”[34],《重刊》承用未改的有19个,删去的有5个,改掉的2个,新增的则一例也没有。这说明《重刊》的修订者对这个“好”是有抵触的。下面是被删、改的全部例子。
表8
续表
其中第5例一共出现了3个“好”,《重刊》保留了2个,删去了中间1个。第6例“好”被改成了“要”,意思就不同了。第7例“凑足了才好兑给”意思是银子凑足了才可以兑给,《重刊》改成“凑了来兑给才好”,意思也就完全变了。这两个改动的例子充分说明《重刊》的修改者对这个“好”是隔膜的。
这样的“好”在《原本》和《谚解》中一例也没有见到,足见当时地道的北系官话是不说的。[35]上表中同时列出了《原本》和《谚解》的文句,就是为了说明这一点。《新释》一下子出现26例,应该是方言背景不同所致。
这种“好”来源甚古,“二典”均首引《齐民要术》,甚确。[36]其中表示“便于”义的大概一直是通语词,今天也是如此,所以《现代汉语词典》没有标“〈方〉”,不过在元明时期的北系官话中可能不说或很少说;表示“应该;可以”义的则带有浓厚的南方方言色彩,所以《现代汉语词典》标了“〈方〉”。虽然在同时代的《红楼梦》中表示“便于;可以”的“好”也有一些用例,不过总体而言,这种“好”字在南方方言中更通行和常用。《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的42个方言点中,这个“好”的分布情况如表9表。[37]
表9
表示“便于”义在官话区也较通行,而“应该;可以”义则只有哈尔滨一个点。
上面我们讨论了四个例子。此外像“V(一)V看”句式多被改成“V看”或其他句式,[38]大概也跟方言背景有关,值得进一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