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文学的功底

一、语文学的功底

研究汉语词汇史需要有语文学的功底,因为研究所依据的是古代的文献语言材料,科学的汉语词汇史研究首先应该在材料的运用上做到正确、充分、有效。如果缺乏传统语文学(包括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文献学等)的基本训练,就难以驾驭复杂的文献材料(有时甚至连文意都无法读懂),不能准确地描写词汇演变的史实,想要进行高水平的词汇史研究当然无从谈起。这是一个基本功问题。在目前的相关研究中,研究者尤其是青年学者语文学功底不足的问题相当突出,而且轻语言事实、重理论解释的倾向日趋严重,应该引起正视。[1]试以“卵—蛋”的历时替换研究为例作一说明。[2]

“蛋”(egg)是人类语言的一个核心词,斯瓦迪士(M.Swadesh)列入100核心词表。范常喜《“卵”和“蛋”的历时替换》一文对汉语史上从“卵”到“蛋”的历时替换作了考察,选题很有意义,认为“蛋”替换“卵”可能是源于避讳,解释也正确,但是文章在材料的运用上却存在不少问题,[3]主要有以下三点。

一是虽然作者指出“蛋”在明代大都写作“弹”,但是却忽略了其实“弹”就是“蛋”的最初写法,早在宋代就已经出现,元明时期的白话文献中多见。《汉语大词典》引了如下三例:宋周密《齐东野语·文庄公滑稽》:“其法乃以凫弹数十,黄、白各聚一器。”元杨瑀《山居新话》:“余家藏石子一块,色青而质麄,大如鹅弹。”《明会曲(典)·精膳清吏司·殿试酒饭》:“粳米三斗,火熏三腿,鸡弹一百个,豆腐五十连。”范文认为“到了宋代‘蛋’开始出现”,引了三个写作“蛋”的宋代例子—《太平圣惠方》卷十四、《仁斋直指》卷十六和《梦粱录》卷二十。其实这三个例子写作“蛋”都值得怀疑,其中《仁斋直指》卷十六的“鸭蛋”,《四库全书》本作“鸭蛋”,但是较早的明嘉靖新安黄镀刻本却作“鸭弹”,可见作“鸭蛋”是四库馆臣所改。其余两例可以类推。要之,“蛋”在宋代应该都是写作“弹”的,[4]作“蛋”是明代以后的事。作者说:“明代可能出于‘蛋’是简俗字的考虑,而又选用了‘弹’。”(第200页附注11)这是将本末倒置了。

二是作者不知道“蛋”字又可写作“鴠”,如元张鸣善《金蕉叶·怨别》套曲:“拼死在连理树儿边,愿生在鸳鸯鴠儿里。”(《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均仅引此例。)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多写作此形,如《朴通事》《训世评话》《华音启蒙》等。“蛋(弹、鴠)”替换“卵”的时间,应该不会晚于明代前期,因为作于1473年的《训世评话》第56则故事,文言部分作:“有娠七年,乃生大卵。王曰:‘人而生卵不祥,宜弃之。’”白话翻译为:“怀身直到七年,才生下一个大鴠。王妖怪,说道:‘人而生鴠,不祥莫甚,合当颩了。’”两个“卵”都译成了“鴠”。此外语言年代差不多同时的《朴通事谚解》两处说到“鸡鴠”,一处说到“鸽子弹”,全书没有“卵”字。崔世珍所作《单字解》“弹”字注:“俗呼鸡子曰鸡弹,通作鴠。”这些都可以证明在当时的通语里“蛋”已经取代了“卵”。范文主要依据《三遂平妖传》《型世言》《金瓶梅》等明代后期的小说,认为“‘蛋’全面取代‘卵’的‘禽卵’义不会晚于明代”(196页),实际上早在明代前期替换就已经完成了。

三是范文认为称“卵”为“蛋”跟宋代“蛋(蜑)人”的主要职责是向朝廷贡珠有关,所以元代“蛋户”又被称作“珠户”,“‘蛋’和圆球状且高贵的‘珍珠’联系起来,那么人们自然可以将其用来表示‘卵’的‘禽卵’义”(198页)。按,范文对“蛋”得义之由的解释是牵强附会的,其实正如清陈作霖《养龢轩随笔》所说:“鸡鸭卵谓之弹,取其如弹丸也。”(《汉语大字典》引)[5]因此写作“弹”正是它的“本字”,“蛋”只是一个记音字。由于“弹”是个多义字,而且很常用,容易产生歧义,民间就采用形声的方式造了个俗字“鴠”[6],看来在明清时期曾经通行过。也许是“鴠”字笔画太繁,后来又被另一个民间俗字“蛋”所取代了,并且一直用到今天。“蛋”完全是一个记音字,跟它的词义扯不上关系。

以上三点导致范文结论不够准确。文章还有一些其他问题,就不一一细说了。

这只是一个例子,类似的问题普遍存在,可见在当前强调“语文学的功底”是很有必要的,否则我们的汉语词汇史(也包括整个汉语史)研究只能停留在较低的水平上。[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