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异
1.词汇更替
正如王力先生(1958/1980)所说,“太阳”替换“日”成功了,而“太阴”替换“月”却失败了[46]。这是两者最大的不同。这大概跟避讳有关。
2.复音化方式
两者采取的复音化方式不同。“日”主要采用附加式变成“日头”;“月”的复音化方式则比较独特,除北方少数地点的“月儿”外,没有采用常见的附加式,而是来自主谓短语的词汇化—月明、月光、月亮。原因是“月”附加词尾“头”存在语义上的困难。(详下)
3.词尾
在附加式中,两者所用的词尾也不同:日头—月儿[47]。原因何在?我们的初步解释是:“头”是唐代最常用的名词词尾之一,一旦“日”需要双音化,很自然地就会和“头”结合构成双音词“日头”(那时“太阳”一词还远未进入全民通语。详下),此后约定俗成,一直沿用下来,没有必要再变换词尾。而“月头”则是一个有特定含义的词,指“月初”,《汉语大词典》所引的始见书证是五代前蜀花蕊夫人《宫词》:“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人近数千。”如果把指称{月亮}的“月”双音化为“月头”,就会产生歧义,[48]所以“月”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采用附加式的方式实现双音化,而是采用了把主谓短语凝缩为双音词的办法。只是到了“儿”尾很发达的宋元时代,在北方地区才出现了新的双音形式“月儿”,但是它始终未能取代“月明”“月光”以及后来的“月亮”,成为主流形式。
4.单音形式
两者都存在单音形式,集中在闽语区,这说明闽语在这对基本词上属于最古老的方言。但是“月”的分布比“日”要广,也就是说,“日”的复音化进度要快于“月”,这大概是因为{太阳}的使用概率要高于{月亮}。{太阳}比{月亮}跟人们的日常生活关系更密切,两者的地位其实并不相等,反映在语言中,就会导致种种差异。
5.尊称形式
秋谷裕幸先生来信指出:“跟‘太阳’相比,‘月亮’更容易与表示女性的附着成分结合(奶、姑、娘)。”(2012年8月20日电邮)这大概跟汉族人的观念有关,“太阳”是极阳,“月亮”是极阴,跟人类的男性和女性相似,所以人们常常把“太阳”称为“公公”等,而把“月亮”称作“婆婆”等。
参考文献
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学教研室编 1995 《汉语方言词汇》(第二版),语文出版社。
曹志耘主编 2008 《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商务印书馆。
陈章太 李行健主编 1996 《普通话基础方言基本词汇集·词汇卷上》,语文出版社。
董秀芳 2002/2011 《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四川民族出版社/商务印书馆(修订本)。
蒋绍愚 2012 《汉语常用词考源》,《国学研究》第29卷;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语言文字学》2012年第10期全文复印。
李 荣 1982 《论“入”字的音》,《方言》第4期。
李 荣主编 2002 《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六卷本),江苏教育出版社。
潘允中 1989 《汉语词汇史概要》,上海古籍出版社。
[日]松江崇 2007 《太阳与月亮》,载《中国语方言の言语地理学的研究》,平成16—18年度科研报告书(第三分册)。
[日]太田斋 1996 《晋方言常用词汇中的特殊字音—“今日”和“今年”》,载陈庆延、文琴、沈慧云、乔全生主编《首届晋方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
谭代龙 2004 《“月亮”考》,《语言科学》第4期。
汪维辉 2003 《汉语“说类词”的历时演变与共时分布》,《中国语文》第4期。
汪维辉 2005 《〈老乞大〉诸版本所反映的基本词历时更替》,《中国语文》第6期。
汪维辉 2006 《〈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评介》,《语言科学》第2期。
汪维辉 秋谷裕幸 2010 《汉语“站立”义词的现状与历史》,《中国语文》第4期。
王 力 1958/1980 《汉语史稿》,科学出版社/中华书局。
谢永芳 2011 《“月亮”的词素序—兼论A-AB式双音化对词素序的制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八辑,商务印书馆。
谢永芳 2012 《双音词词汇化研究模式的特点及思考—以“月亮”的成词为例》,《楚雄师范学院学报》第8期。
[日]岩田礼编 2009 《汉语方言解释地图》,(日本)白帝社。
[日]岩田礼编 2012 《汉语方言解释地图》(续集),(日本)好文出版。
杨 玲 2009 《“月亮”再考》(未刊稿)。
叶雪萍 2010 《客家方言词语源流考》,西北大学硕士论文。
叶雪萍 2011 《日头》,《语言文字周报》1月26日第4版。
朱国理 1998 《“月”“夕”同源考》,《古汉语研究》第2期。
(原载《中国语言学报》第十六期,商务印书馆2014年7月)
【注释】
[1]其中“太阳”和“月亮”共有5幅地图(包括解释),作者为松江崇先生。
[2]{ }内表示概念。下同。
[3]《地图集》原注:“X”包括因方言“日”“热”同音而难以确定是“日”字还是“热”字。
[4]“热头”和“月头”都是“日头”的变体,参看《解释地图》“地图 1-3 太阳:‘热头’和‘月头’的来源”。
[5]《地图集》“日”类除上述陕西镇巴外,标了3个点:福建晋江、云霄(“日”和“日头”兼说)和广东揭东。《解释地图》则标有11个点,除福建东山、厦门、永春、漳州和广东澄海、南澳、潮州、汕头、普宁这些闽粤沿海地区外,还有海南海口(以上都是“日”和“日头”“日头公”前两者兼说或三者兼说)和江西黎川(赣语。“日”和“热头”兼说)。此外,据岩田礼先生告知:珠江三角洲的斗门也说“日”,由于此点不在我们设计的“地点过滤网”之内,地图没表示出来。依据资料是《珠江三角洲方言词汇对照》。(2012年7月22日电邮)
[6]参看《解释地图》“地图 1-2 太阳:含尊称的词形”。
[7]秋谷裕幸先生函示:“表示‘太阳’的‘biŋ日’,我觉得前字有可能是‘皮’(韵尾ŋ可以理解为受到后字声母同化的产物)。我在《吴语处衢方言研究》中用了方框,表示该字为有音无字。不过现在看来,可以写作‘皮’。”(2012年8月20日电邮)
[8]潘允中(1989:82)云:“据钱大昕《恒言录》六《俗语有出》条记‘日头’出于宋神童诗:‘真个有天无日头。’”溯源嫌晚。叶雪萍(2010)已经溯源至唐代,引了(1)(2)两例及五代何光远《鉴诫录》卷十:“若觅修,八万浮图何处求。只知黄叶上啼哭,不觉黑云遮日头。”
[9]《全唐诗》卷869作“氤氲”,当是。又中华书局点校本《朝野佥载》后两句作“日头赫赤赤,地上丝氲氲”。
[10]原注:毛传:“阳,日也。”所谓“日”也是指“日光”。
[11]王力先生(1958/1980)所引的始见例证为《世说新语》,嫌晚。潘允中(1989:45)引《释名·释彩帛》:“赤,赫也,太阳之色也。”说:“可见日的同义词‘太阳’,在汉魏以前已经通行了。”友生真大成博士指出:此例“太阳”恐怕不是指“日”,而是“太阳、太阴、少阳、少阴”四象之一。《说文·赤部》:“赤,南方色也。”四象中“太阳”正对应南方。《诗·大雅·瞻卬》“妇无公事,休其蚕织”下孔疏:“其纮,天子以朱、诸侯以青者,以朱,南方,太阳之色,故天子用之;青,东方,少阳之色,故诸侯用之,所以下天子。”“太阳”“少阳”对应“南方”“东方”“朱(朱雀)”“青(青龙)”。维辉按:真说甚是。古书中的许多“太阳”跟今天指称{太阳}的其实不同。
[12]王力先生(1958/1980)说:“在现代汉语里,‘日’已经让位给‘太阳’。”(495页)普通话也许可以这么说,但是方言并非如此。
[13]《解释地图》“地图 1-3 太阳:‘热头’和‘月头’的来源”说:“‘日’在官话地区以及吴语地区和禁忌词‘入’(日母缉韵开口三等,人执切,MC:*ȵiěp)同音(李荣,1982)。因此也有可能在这些方言中存在要回避‘日’音的倾向。实际上,在有些方言点‘日头’的‘日’和字音‘日’语音并不相同。例如在山西新绛,‘日头’为[ər thəu],而字音‘日’为[ʐʅ],后者和禁忌词性交义的‘入’同音。”此说甚是。太田斋(1996)对此类现象有详细讨论,可参看。另可参看太田斋给《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写的书评,载[日]《中国语学》第256号,2009年10月。笔者在此谢谢太田斋先生发来这两篇文章的电子本。
[14]李荣(1982)说:“据现在所知,专用的‘入’字流行于长江以北和西南各省区市。……专用的‘入’字也见于吴语方言,如松江、奉贤、杭州、湖州、孝丰、安吉、金华、武义、永康、嵊县、温州。”
[15]关于“长江型”分布,可参看岩田礼(2009:15—16,19)和汪维辉、秋谷裕幸(2010)。
[16]《地图集》原注:姼:《集韵》戈韵当何切,《方言》南楚谓妇妣曰母姼,妇考曰父姼。
[17]参看《解释地图》“地图 2-1 月亮:综合地图”(66页)。
[18]官话区的陕西富县是孤零零的一个点,显得很突兀。笔者请教了邢向东先生,根据他的调查,富县(城关)只有“月亮”,没有“月光”。
[19]此点承友生贾燕子博士指出,甚感。
[20]以上例子承友生胡波、贾燕子检示,谨致谢忱。
[21]维辉按:指明奶奶、婆婆、老婆婆、婆梳、老母、老母地儿、老妈妈儿、老母奶奶、后天爷、爷爷宝。
[22]维辉按:X代表月、月儿、月亮、亮月、月光、月明、太阴。
[23]一般认为甲骨文“月”“夕”同字(早期和中期卜辞两字不分),董作宾、于省吾则认为并非同字,而是前后期互易其形,参看《古文字诂林》第六册496页(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谢谢远藤光晓教授提醒笔者注意这一点。另可参看林沄《王、士同源及相关问题》(《林沄学术文集》,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8年版,第24—25页)、裘锡圭《从文字学角度看殷墟甲骨文的复杂性》(《裘锡圭学术文集·甲骨文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16—421页)、朱国理(1998)等。
[24]维辉按,此诗的作者即为《玉台新咏》编者徐陵(字孝穆)。
[25]逯钦立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陈诗卷五》就直接录作“光唯见月还”(所标出处为《玉台新咏》八、《诗纪》一百),未出异文,恐欠妥。
[26]《乐府诗集》卷三十一“圆”作“圜”。
[27]中古汉译佛经已见“月光菩萨”,是菩萨名,而非指{月亮},如姚秦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卷一《叙品第一》 :“其名曰文殊师利菩萨、观世音菩萨、宝月菩萨、月光菩萨、满月菩萨……如是等菩萨摩诃萨。”
[28]以上材料承高列过教授检示,谨致谢忱。
[29]《聊斋志异》虽用文言写成,但常常会巧妙地插用一些方言词和口语词,这是蒲松龄语言艺术的高超之处。
[30]潘允中(1989:45)说:“单音词的‘月’,中古时也称‘月光’。……后来又易‘光’为‘亮’,称‘月亮’。这大概是唐时的事。唐李益诗:‘庭木已衰空月亮。’以后就固定为词。”潘说非是。
[31]《金瓶梅词话》中“月亮地”共3见,谭文和蒋文均已引,这里不备举。
[32]《汉语大词典》引鲁迅《集外集拾遗·怀旧》:“月光娟娟,照见众齿,历落如排朽琼。”已是现代用例。
[33]“早凉”在这里应是定中结构的名词,与“残夜”对仗。
[34]蒋绍愚(2012)认为,这个“月亮”“解释为‘月明’和‘月’都说得通,但从时代来看,应该还是‘月+亮’。”这是因为蒋先生认为表示{月亮}的“月亮”明代还没有。谭代龙(2004)则认为“月亮”就是上文的“月光”。本文认为不宜这么简单地类比,上面已经说过,把“月亮”分析成定中短语“月光”是缺乏依据的。
[35]不过董秀芳(2011修订本)删去了此例。
[36]汪化云先生告诉笔者:他的母语武汉话,老派其实是说“月亮/天光”的,年轻人则说“月亮/天亮”。维辉按:据此可以推测,早期的武汉话{月亮}也应该是说“月光”的,今天的情形是受通语影响的结果。
[37]关于“亮”对“明”的替换,可参看汪维辉(2005)“(天)明—(天)亮”条。从“光”到“亮”的历时更替则尚需研究。
[38]参看杨玲《“月亮”再考》(未刊稿)。
[39]魏钢强先生告诉笔者:江西宜春、萍乡一带方言管“月亮”叫“月皛”,“天亮”说“天皛”(详见魏钢强编《萍乡方言词典》),老百姓不知道“皛”字应该怎么写,多以为是“笑”字,其实本字应该是“明亮”义的“皛”。这也可以给“月亮”“月明”“月光”为主谓结构提供旁证。
[40]夏先培先生告诉笔者:他的母语长沙话“月亮”的“亮”念阴去,“天亮”的“亮”则念阳去,两者声调不同。维辉按:长沙话“月亮”的“亮”念阴去可能跟普通话“亮”念轻声属于同一类性质的音变。
[41]参看汪维辉(2003)。
[42]岩田礼先生来信提醒:“月亮”很可能是江淮起源,但“太阳”一词未必是,因为这词已经出现在六朝以前。……形成“江淮型”分布的词形不一定都是江淮起源。如《解释地图(续集)·前言》(第一页)言及的“壁虎”。(2012年8月6日电邮)《解释地图(续集)·前言》在分析了“壁虎”的分布特点后说:“因此,我们即使看到某些词形集中在长江流域,也不能直接下断言,说该词形就是起源于江淮一带。”对岩田礼先生的指正笔者深表感谢。
[43]参看岩田礼(2009)和汪维辉、秋谷裕幸(2010)。
[44]指称{太阳}的“太阳”虽然产生很早,但是在通语中与“日头”形成竞争并扩散开来则是明代以后的事。
[45]可参看岩田礼(2009)对各个形式的具体分析。
[46]方言中{月亮}说“太阴”的并非绝对没有,不过甚为罕见,《地图集》“太阴”只有云南楚雄和会泽两个点(属西南官话)。
[47]未见“日儿”;“月头”《地图集》标了广东台山和江西乐安两个点(均属粤语),《解释地图》则未标。
[48]真大成博士认为:指“月初”的“月头”似乎始见于花蕊夫人《宫词》,可见唐人并不使用“月头”来表示月初。这样的话,用附加式将“月”双音化为“月头”不会造成歧义,但是唐人没有这样做,应该另有原因(不是“语义上的困难”),有待探索。没有“月头”,但也没有“日儿”,这是不是和汉族人对“日”“月”的传统观念有关?“日”代表阳,“月”代表阴,“儿”含有阴弱、幼小的含义,所以一直没有“日儿”的说法,只有“月儿”“月牙儿”。维辉按:大成博士的看法颇有道理,这个问题可以继续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