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闻
2.2.1 “闻”的词义
关于“闻”的词义问题,太田辰夫(1950/1953);张永言(1960,1962,1984);孟伦(1960);殷孟伦(1962);傅东华(1962);洪成玉(1989)等已经进行过较为深入的讨论,其中张永言先生的三篇文章论述尤为详尽切当,殷孟伦(1962)、洪成玉(1989)所论亦有可采,下面转述其要点,并做必要的讨论。
一般认为,“闻”的最初意义是指“听到声音”,《说文·耳部》:“闻,知声也。从耳,门声。䎽,古文从昏。”(据段注本)《墨子·经说上》:“闻,耳知聪也。”后来转指“闻到气味”。张永言(1962)则认为:
“闻”的意义本来是“感知(声音、气味),(声音、气味)为……所感知”,引申为“(声音、气味)传播或扩散(到)”;往后词义专化为“感知(气味)”,相当于今语“闻到,嗅到”,最后演变为现代口语的“(用鼻子)嗅”一义。(1999:9)
张先生举《尚书·酒诰》“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为例,认为这里的“闻”应该就是用于嗅觉义。《酒诰》是西周初年的作品,……事实上,就传世典籍而言,这已经推到了汉语历史的最古阶段。因此我们很难说“闻”的听觉义和嗅觉义的产生究竟孰先孰后。虽然甲骨文和金文“闻”字就从“耳”,但这只是造字时的取象,而造字取象只能取其一端,“闻”字从“耳”并不意味着它所表示的作为音义结合物的那个词当时就限于“知声”这一个意义或用法。……这样,对于“闻”的词义转移或交叉现象,似乎应当另求解释:
一、“闻”的意义最初是兼包听觉和嗅觉两方面,以后才仅用于或主要用于听觉方面,这是词义的专化或缩小,再后又从听觉转到嗅觉,这是词义的转移,其间经历了两个阶段。
二、在近代以前“闻”的听觉义和嗅觉义的关系乃是共时的交替而非历时的演变。
张先生引用房德里耶斯在《语言》中的论断“感官活动的名称也是容易移动的。表示触觉、听觉、嗅觉、味觉的词常常彼此替代着用”来证明这一点,认为“这种现象也就是心理学和语言学上所说的‘感觉挪移’或‘通感’(synaesthesia),带有一定的普遍性”。看来古汉语动词“闻”在这方面与《语言》中提到的希腊语、韦尔斯语和爱尔兰语(特别是希腊语)的情形正相一致。(1999:7—8)我们可以补充的是,非洲的多数语言也不分“to hear”和“to smell”(Gerrit J. Dimmendaal 2001:387)。
不过对于《尚书·酒诰》中的“闻”字,殷孟伦(1962)有不同的解读,他把原文标点作:“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认为《酒诰》里这两个“闻”字,从其上下文来看,表示的是由听觉义转用为知道的意义,用现代汉语来说,都是“让上帝知道”的意思。(496—498页)
调查文献可知,在实际语用中,说到“听—闻(听到)”的概率要远高于“嗅—闻(嗅到)”,所以上古和中古典籍中绝大多数的“闻”都是指“听到”,当“嗅到”讲的只是偶见,[12]这是不难理解的。从这一点来说,张永言先生把《尚书·酒诰》中的“闻”解释成“嗅到”并无不可[13]。又《尚书·吕刑》:“上帝监民,罔有馨香德刑,发闻惟腥。”[14]其中的“闻”也可以理解为“嗅到”。[15]由于《尚书》简奥难读,对于这两例的文意及其中“闻”字的词义各家看法存在分歧,所以不妨暂时存疑。
我们认同张永言先生的看法—“‘闻’的意义最初是兼包听觉和嗅觉两方面”,“在近代以前‘闻’的听觉义和嗅觉义的关系乃是共时的交替而非历时的演变”, [16]因为这种现象在人类语言中具有一定的共性;只不过由于要说到“嗅到”的概率很低,所以上古早期文献中“闻”表“嗅到”义的例子比较少见。
除了《尚书》以外,《韩非子》中已有表嗅觉义的“闻”[17],则是大家一致公认的,如:共王驾而自往,入其幄中,闻酒臭而还。(《十过》,又《饰邪》)王谓夫人曰:“新人见寡人常掩鼻,何也?”对曰:“不知也。”王强问之,对曰:“顷尝言恶闻王臭。”王怒曰:“劓之!”(《内储说下》)“二典”所引的始见书证也都是《韩非子》。
闻气味的“闻”俗字又作“”,《大字典》引《蜀籁》卷二:“尿泡打人,骚气难
。”
2.2.2. 从“嗅”到“闻”的历时更替
从“嗅”到“闻”的历时更替牵涉到“闻”字词义的两度转变:先从兼表“感知(声音、气味)”转到专表“嗅到”,再从“嗅到”变成“嗅”。
殷孟伦(1962)认为:“‘臭’(别作‘嗅’、‘齅’)用于‘以鼻就臭’和‘闻’转用于由客体作用于主体的嗅觉义对比使用,从战国末期起,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可以说在宋代末期,才一般用‘闻’代替了‘以鼻就臭’的‘臭’的使用,于是成为现代汉语这一词义的来源。”他引了两个例子:那五个人闻得,道:“好香,员外得早晚兀自烧香。”只管闻来闻去,……(《宋四公大闹禁魂张》,《古今小说》,文学古籍刊行社本,卷36)[18]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荡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着头道:“不好,不好!换将来。”(《水浒全传》,人民文学出版社本,29回,500页)张永言先生(1999:9脚注③)则认为:“现代口语‘闻’的这一意义,似东晋已见。例如《那先比丘经》[19]卷中:‘不能用耳听音声,不能用鼻闻香。’(《大正藏》第三十二卷,第712页)[20]殷孟伦先生在‘“闻”的词义问题’文中认为现代汉语‘闻’的这一词义的来源在宋代末期。此说尚可商。”我们认为张先生的看法是有根据的,“闻”产生“嗅”义的时代可以上推至东晋。下面我们就接着来讨论从“嗅”到“闻”的历时更替过程。[21]
《齐民要术》一书比较能反映北朝后期的实际口语,书中“嗅”和“闻”只有如下3例:
(1)良久,清澄,泻去汁,更下水,复抨如初,嗅看无臭气乃止。(柰、林檎第三十九)
(2)若日日烧瓶,酪犹有断者,作酪屋中有蛇、虾蟆故也。宜烧人发、羊牛角以辟之,闻臭气则去矣。(养羊第五十七)
(3)昔汉武帝逐夷至于海滨,闻有香气而不见物。(作酱等法第七十)
以上3例都出自贾思勰自撰部分,大概是口语的实录,“嗅”是“有心”的“闻”,“闻”则是“无心”的“嗅到”,两者分用划然。
《世说新语》和《周氏冥通记》都没有“嗅”,只有“闻”,各一例,也都是“嗅到”义:
(4)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着人则历月不歇。(《世说新语·惑溺5》)
(5)又曰:“尔闻血臭不?”答:“不闻。”(《周氏冥通记》卷二)
翻译佛经的情况则有所不同。大约从三国译经开始,“嗅”出现了新的用法,指“嗅到”,相当于“闻”:[22]
(6)如入栴檀林者,唯嗅栴檀,不嗅他香。[23](三国吴支谦译《维摩诘经》卷下)[24]
同经异译的后秦鸠摩罗什译《维摩诘所说经》作:“如人入瞻卜林,唯嗅瞻卜,不嗅余香。如是,若入此室,但闻佛功德之香,不乐闻声闻辟支佛功德香也。”(《观众生品第七》)前说“嗅”,后说“闻”,其义无别,都指“嗅到”,但前者的对象具体,后者的对象抽象。
(7)譬如有人卧出,梦中嗅种种香,计此无香,此则或事思想所为。一切诸香人所嗅者,譬若如梦而无坚固。(西晋竺法护译《佛说阿惟越致遮经》卷中)
(8)诸子不随颠倒悷想者,见药嗅香,尝知其味,寻便服之,病即得愈,毒药消灭。(西晋竺法护译《正法华经》卷七)[25]“见药嗅香”即“见药闻香”,然后尝一尝则“知其味”。
(9)以空聚相入于聚落,所见色与盲等,所闻声与响等,所嗅香与风等,所食味不分别。(后秦鸠摩罗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弟子品第三》)“嗅”与“见(看到)”“闻(听到)”“食(吃到)”并举,指“嗅到”甚明。
这些“嗅”都是指“嗅到”,用同“闻”,这种例子在两晋南北朝的译经中颇为常见,而在中土文献中一般是看不到的,[26]不知道是不是西域僧人的误用。我们抽查了东晋佛陀跋陀罗共法显译的《摩诃僧祇律》(共四十卷),“嗅”和“闻”的全部用例如下:
(10)时象以鼻三嗅罪人,都无杀心。彼监杀者即以白王:“象见罪人,直以鼻嗅,绝无杀意。”(卷二,22/241b)
(11)耆旧复念:今不可令世尊如常人法服药,当取青莲花叶熏药令香,与世尊嗅之。尔时世尊便嗅青莲花叶香药,势十八行下。(卷五,22/268a)
(12)耆旧复念:不可令世尊如常人法服药,当以药熏青莲华,授与世尊。世尊三嗅药,势十八行下。(卷三十一,22/481a)
(13)便教猎者:汝持蜜去,至彼树上,蜜涂树叶,鹿闻蜜香,必食树叶。(卷一,22/231a)
(14)时有比丘夜游冢间,过到是处,闻新死尸身有涂香,便谓是生人。(卷二,22/235b)
(15)尔时世尊为大众说法,有比丘自闻口边臭。(卷十六,22/357b)
“嗅”和“闻”分别得清清楚楚,完全符合汉语的固有用法。法显的母语是汉语,他的译经中没有出现“嗅”混同于“闻”的新用法,这或许可以给我们一点启示。
我们认为,佛经中“嗅”出现这种新用法,根源是汉语表“嗅到”义没有专用的词:
视—见;听—闻;嗅—?(闻兼)[27]
在不与“听到”对举的场合还可以用“闻”来表示,但是对举的场合就不方便了,所以只好勉强用“嗅”来表示:
视—见;听—闻;嗅—嗅
请看下面这些例子:
(16)如有大药,名曰善见,设睹其色、闻声嗅香、服食佩形,眼耳鼻舌身意自然得净。……若觐如来色身,眼即清净;耳闻三昧,则得彻听;若嗅戒香,鼻自然净。(西晋竺法护译《佛说如来兴显经》卷四)
(17)譬如雪山中,有大药王树,见闻嗅味触,除灭一切患。(东晋佛驮跋陀罗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三十六,9/630b)[28]“嗅”与“见(看到)”“闻(听到)”“味(尝到)”“触(碰到)”并提,因为“闻”已经用于指“听到”,所以只好用本来指“用鼻子闻”的“嗅”来表示“嗅到”。
(18)眼漏视色,耳漏闻声,鼻漏嗅香,舌漏尝味,身漏觉触,意漏知诸法。(东晋僧伽提婆译《中阿含经》卷二十八)
(19)眼视色,耳闻声,鼻嗅香,舌尝味,身觉触,意知法。(又卷三十三)
(20)比丘,人有六触处。此说何因?谓比丘眼触见色,耳触闻声,鼻触嗅香,舌触尝味,身触觉触,意触知法。(又卷四十二)
(21)耳所闻声,鼻所嗅香,舌所尝味,身所觉触,意所知法,不喜不可。(又卷五十三)
这样的例子在六朝以降的汉译佛经和唐宋禅宗语录中颇为常见,甚至像玄奘那样的本土译经大师也这样用。例如:
(22)诸菩萨摩诃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普于一切眼所见色、耳所闻声、鼻所嗅香、舌所尝味、身所觉触、意所了法,不着不离而起舍心,如是等类名为大舍。(唐玄奘译《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五百六十七)
(23)耳闻于声,鼻嗅于香……闻可爱声,是悦意处;嗅可爱香,是悦意处;……闻不可爱声,是不悦意处;嗅不可爱香,是不悦意处;……闻声行是声舍处,嗅香行是香舍处……(宋施护译《佛说大集法门经》卷下)
(24)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嗅香[29]。(唐义玄述《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
可比较英语和法语的例子:[30]
英语和法语表示“嗅”和“嗅到”都是使用同一个词(上面划线的那一行),跟“看—看到”“听—听到”分别用不同的词表达形成对比,这说明“嗅”和“嗅到”用同一个词表示的现象具有一定的语言共性。“嗅”从“嗅”演变为“嗅到”,“闻”从“嗅到”演变为“嗅”(详下),两者的演变方向虽然相反,但是其中的道理却是相通的:由于“嗅/嗅到”义的语用需求不高,[31]所以在语言中常常用同一个词来表达,在有形态变化的语言里,两者可以通过形态来区分,在像汉语这样缺乏形态变化的语言里,则可以通过后加表示结果的补语成分来区分(如“嗅到/闻到”),当然这是比较晚起的;在不特别强调是动作还是结果的场合,两者的语义会发生某种程度的混同,造成两解皆可的局面,[32]由此导致两义可以相互转化。
我们还可以见到下面这样的例子:
(25)眼贪好色,即着心中,昼夜念之,以好色贪着;耳闻好声,鼻闻好香,舌喜美味,身得细软,即着心中,以好色贪着。(旧题三国吴支谦译《佛说释摩男本四子经》,1/848b)
(26)王有五愿:愿所思常在前,心所喜、舌所喜、目所喜,所好所爱皆在前;耳所闻声、歌乐善声,鼻所闻香,腹中所喜,鼻闻芬芳,皆在前;口所嗜咸酢甘甜,诸美物皆在前;名清净细靡,所喜皆在前。是遮迦越罗王五所思也。王目未曾见恶,耳未曾闻恶,鼻未曾闻臭处[33],口未曾食不甘之物,身未曾衣粗恶之衣。(西晋法立共法炬译《大楼炭经》卷三,1/291c)
(27)众生之类,或有盲者,闻此华香,即得见色,聋者闻声,乃至一切诸根不具,即得具足。(北凉昙无谶译《悲华经》卷八,3/217b)
(28)耳所闻声,鼻所闻香,舌所取味,身所觉触,意所念法,皆是意中所不喜法。(隋达摩笈多译《起世因本经》卷四,1/383a)类似的语句又见于隋阇那崛多等译《起世经》卷四(1/328a)。
(29)耳闻声,善分别一切声,不随分别起,声中得自在,声中得解脱声尘三昧足。鼻闻香,善分别一切香,不随分别起,香中得自在,香中得解脱香尘三昧足。(《神会语录·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
(30)不闻声香味,细滑亦不见。(西晋竺法护译《生经》卷二,3/83a)
(31)宁以利锥刺坏其耳,不以听声兴起乱想……宁热钳坏其鼻根,不以闻香兴起乱想。(苻秦昙摩难提译《增壹阿含经》卷四十九,2/818a)
同样的用法在后代的译经和禅宗语录中也颇为常见,例多不备举。这里显示出“闻”字兼表“听到”和“嗅到”所带来的尴尬:例(25)—(29)耳朵听到和鼻子嗅到都说“闻”;[34]例(30)“不闻声香味”,“闻”兼指听到(声)和嗅到(香和味);[35]例(31)“闻香”和“听声”相对,可以解释为:由于“闻”用于表示“嗅到”了,“听到”只好用“听”来表示,也就是说,“听”从表行为变成了表结果。[36]“闻”既表示“听到”,又表示“嗅到”,这在语言交际中是会引起混乱的,特别是在两者对举的场合。不知道当时这两个意思的读音是否有区别,像今天湖南江永和广西富川秀水方言的“闻”那样:表示“听”时读阳平,表示“用鼻子闻”时则读阴去。(详下)
总之,表示“嗅到”义没有专用的词是引起上述种种变化—“嗅”用作“嗅到”义和“闻”既表“听到”又表“嗅到”—的根源,而表示“嗅到”义没有专用词当是由于语用需求不高所致—要说到“嗅到”的机会相对来说比较少。但是少归少,毕竟有需要的时候,于是就出现了上述那些例子。这个矛盾要到“闻得/闻着/闻见/闻到”这些短语形式出现以后才得以解决:
早期 中期 后期
视—见 → 视—见 → 看—看见/看到
听—闻 → 听—闻 → 听—闻得/听得[37]/听见/听到
嗅—闻兼 → 嗅—闻兼 → 闻—闻得/闻着/闻见/闻到[38]
这当然是比较晚近的事了。其中“闻得”出现最早,就是上文殷孟伦所引的《宋四公大闹禁魂张》(这篇小说中“闻得”一共有3例)。“闻着”和“闻见”大概都始见于明代的《西游记》,但均仅一见[39]:
(32)好大圣,急纵筋斗云,起在半空,闻着那腥风之气,往东北上径赶。(第九十一回)
(33)这方人家,俗呼为稀屎同。但刮西风,有一股秽气,就是淘东圊也不似这般恶臭。如今正值春深,东南风大作,所以还不闻见也。(第六十七回)
此后的清代小说中时有用例。“闻到”则要到清代小说《肉蒲团》和《后水浒传》中才偶尔见到。
在隋阇那崛多的译经中出现了“嗅闻”连文的例子[40]:
(34)譬如有人持赤栴檀示愚痴人,而彼痴人以愚痴故,于赤檀香起臭秽想。时主智人卖檀香者告愚人曰:“汝今不应于妙栴檀生臭恶想,何以故?是檀最精,香气第一,汝今何故反为臭恶?若不信者,应先臭尝,为臭为香。又汝眼明,亦应以目观察是檀,光色文彩为瘦为肥、为善为恶。”然彼愚者,虽闻智人如是语言种种称赞,以愚痴故,转生憎恶,以手拈鼻,不用嗅闻,掩闭其目,不肯观视。(隋阇那崛多译《大方等大集经贤护分》卷二《正信品第四》)“嗅闻”就是前文的“臭(嗅)”,指“用鼻子闻”。
唐代译经中也有用例,如:
(35)妙宝香王,凡所嗅闻,诸根聪利,能于正法,精勤匪懈。(唐般若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七)
(36)身诸毛孔所出香,芬馨超世无伦匹。若暂嗅闻心离染,住于净戒获身安。(又卷二十九)
(37)如鼻嗅闻,通出入息。(唐般剌蜜帝译《大佛顶首楞严经》卷四)
可比较“闻嗅”:
(38)凤姐刚举步走了不远,只觉身后咈咈哧哧,似有闻嗅之声,不觉头发森然竖了起来。由不得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后面伸着鼻子闻他呢,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凤姐吓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咳了一声。却是一只大狗。(《红楼梦》第一百〇一回)
“嗅闻”和“闻嗅”都是同义连文,指“用鼻子闻”。隋唐佛经中这些“嗅闻”的“闻”跟上文张永言先生所引的东晋译经的例子是一脉相承的。
不过唐宋时期的文献中,“闻”当“嗅”讲的例子还是罕见。《全唐诗》和《全宋词》中,“闻”和“嗅”仍然分别得清清楚楚。《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敦煌变文、《句道兴本搜神记》和《祖堂集》都是有“闻”无“嗅”,其中的“闻”都不当“嗅”讲。下面这样的例子难得一见:
(39)上堂:“……无鼻孔底将什么闻香?”(《五灯会元·五祖法演禅师》)
而且这个“闻”未必不可以理解作“嗅到”。
到元代例子才逐渐多见起来,《全元曲》中表嗅觉的“闻”约25见,其中相当于“嗅”的有9例,如:
(40)闻又不香,拿在手又不重。(柯丹邱《荆钗记》第八出)
(41)(正末云)你道无酒,你闻波。(唱)那里这般清甘滑辣香?(马致远《岳阳楼》第一折)
(42)(孤云)外郎也,你不放了屁也?(令史云)不是我。(孤云) 我闻一闻—真个不是你。哦,元来是那林浪里一个死尸臭。(王仲文《救孝子》第二折)
(43)(正旦唱)你听波,杜鹃声到耳清;闻波,梨花香拂鼻馨。(郑光祖《㑇梅香》第一折)
(44)(正末云)你不信时试闻咱。(唱)[水仙子]现如今火烧人肉喷鼻腥。(朱凯《昊天塔》第四折)
(45)元来他吃的醉了也!姐姐,你则闻他口中,可不酒臭哩。(无名氏《留鞋记》第二折)
(46)(做闻科,云)怎生一阵麝兰香,是那里吹来的?(同上)
《全元曲》中“嗅”只出现了区区12次,而且用法很有局限:
(47)临军望尘知敌数,对垒嗅土识兵机。[41](高文秀《襄阳会》第三折)
(48)(正末唱)我不会辨别星斗,嗅土闻风,云雾低高。(郑光祖《伊尹耕莘》第二折)“嗅”“闻”对文同义,“嗅土闻风”也是当时的习用语。
(49)谁把清香嗅?则是深围在阑底,又何曾插个花头!(关汉卿《谢天香》第四折)
(50)樽前醉把茱萸嗅,问相知几个白头。(汤舜民《九日渡江二首》之一)又见于张可久《[正宫]小梁州》。
(51)醉时歌罢黄花嗅。香已残,蝶也愁,饮甚酒!(曾瑞《[南吕]四块玉·述怀》)
(52)(作嗅介)呀!两手都是鲜血气!(徐《杀狗记》第二十七出)“作嗅介”可与上文例(46)的“做闻科”比较:“闻”是北方话,“嗅”则是南方话。
(53)桃杏参差,拂嗅香风至。(杨景贤《西游记》第二本第五出)
(54)饮了些胆瓶中净水馨香,嗅了些瓦鼎内沉檀缥缈。(无名氏《野猿听经》第二折)
上述这些“嗅”字出现在如下几种语境中:1)习语,如(47)(48);2)用作韵脚,如(49)(50)(51);3)南戏,如(52)。剩下的(53)(54)两例虽然没有这些限制,但是都出现在曲文中,语言较文,未必反映口语。
下面这个例子是用元代口语写成的:
(55)眼中只要见好颜色,耳中只要听好音乐,口上只要吃好茶饭,鼻中只要闻好香气。(许衡《直说大学要略》)[42]
其中的“闻”跟“见”“听”“吃”相对,似也可两解,但是这些行为都是主动的,因此“闻”相当于“嗅”,但也不排斥其结果“嗅到”。可见到了元代的北方口语里,大概已经只说“闻”而不说“嗅”了。
明代以后,当“嗅”讲的“闻”就比较常见了,[43]《西游记》《封神演义》《金瓶梅词话》等北方白话小说都只说“闻”,不说“嗅”[44];部分吴语和粤语文献里也有“闻”出现,例如:
(56)你到把砂糖儿抹在人的鼻尖上,餂又餂不着,闻着扑鼻香。(明冯梦龙编《挂枝儿·痴想(又)》)
(57)忽闻得一阵香风,绝似回兰香,又带些脂粉气。(《警世通言》卷三十)
(58)芳卿倒向丫头采菱问道:“先生曾道这茶好么?”采菱道:“这先生是村的,在那厢看了这两张纸呜呜的,有时拿去便吃,有时搁做冰冷的,何曾把眼睛去看一看青的黄的,把鼻子闻一闻香的不香的?”(《型世言》第十一回)
(59)钱氏曰:“公公,我去煲粥与你大众食。”家婆曰:“好久唔闻米气咯,今日食粥,明朝食饭可以无妨。”(《俗话倾谈一集·鬼怕孝心人》)[45]
这大概是明代以后“闻”的使用地域扩展所致,出现这几例的苏州、杭州和广东四会今天也说“闻”,其中苏州、杭州所在的吴语太湖片正好是“闻”和“嗅”的交界区(参看表1)。明代的“嗅”则除了在文言场合使用外,白话文献基本上只见于南方作品,如《六十种曲》中就有不少,此外像《醋葫芦》(题“西子湖伏雌教主编”)等小说中亦偶见。
下面的例子很有启发性:
(60)一财主撒屁,帮闲道:“不臭。”财主慌的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请医人!”帮闲道:“待我闻闻滋味看。”假意儿把鼻一嗅,口一咂,道:“回味略有些臭,还不妨。”(崇祯本《金瓶梅》第五十四回)[46]
(61)睡的时节觉得一阵异香,与那日初会时闻见的一样。就问道:“你平日熏衣服的是什么香,这等可爱?”香云道:“我平日并不熏香,你在那里闻得?”……香云道:“……这种香气再不散,常常在我身上闻出来,所以取名叫做‘香云’。若坐了不动,还不十分觉察,但是劳碌之后,有些汗出,这种气味就从毛孔里透出来,不但别人闻得出,连自家也闻得出。……”未央生听了就把他浑身上下仔细闻,没有一个毛孔不有香气。……香云道:“我身上的香气你都闻到了,还有一种香气更比身上的不同,索性与你赏鉴。”未央生道:“在那一处?”香云把一只手捏着未央生的指头,朝阴户里面点一点,道:“此中的气味更自不同。你若不嫌亵渎,也去闻一闻看。”未央生缩下身子,去把鼻孔对着阴门嗅了几嗅。(《肉蒲团》第十二回)[47]
这两例中一般的闻都说“闻”,“嗅”则应该已经降格为一个下位词,[48]特指“缩着鼻子用力地闻”。[49]这说明作者的方言(吴语)里“嗅”是底层词,由于北方话“闻”的侵入,“嗅”被挤掉了,但是还没有完全退出。[50]无独有偶,《红楼梦》基本上都用“闻”,“嗅”只出现在下面的例子中,特指“用鼻子吸入”:
(62)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他嗅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了关窍。”……晴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怎样。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第五十二回)
这些都是“嗅”被“闻”取代后的残留现象。
“闻”是怎样从表鼻子的感受(嗅到)演变为表鼻子的动作(嗅)的呢?我们认为这一演变可能是由三个因素共同促成的:最初的动因应该是语用需要,由于人们有意识地回避“嗅”字(详下文第四部分),就必须找一个同义词来代替;正好,“嗅到”和“嗅”有时词义趋同(详上),人们就找到原来表示“嗅到”义的“闻”来接替“嗅”;“闻”被“借去”表示“嗅”义后,原先由“闻”表达的“嗅到”义则由“闻得/闻着/闻见/闻到”这些动补短语来承担,于是语义系统达到了新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