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临济录》语言的性质
《临济录》中有大量的口语对话,它们是不是唐代口语的忠实记录?能不能用作研究唐代汉语的可信资料?这是汉语史研究者最为关心的问题。太田辰夫先生(1958/2003:374)认为:“现存的唐代禅家语录几乎全是后代编纂的,即使不是,也是经过后代修改的,似乎不能把它作为唐代口语研究的基本资料。”因此一般的看法是,唐五代的禅宗语录,可靠的只有三种,即敦煌写本的《六祖坛经》《神会语录》以及成书于五代时的《祖堂集》。(蒋绍愚2005:17)《临济录》等唐代禅录不在其中。太田先生的意见无疑是正确的,不过笔者经过反复研读后认为,虽然现存宋人刻本在用字用词方面不可避免地会有“当代化”的倾向,有些内容也有可能是宋人加上去的,但是《临济录》的语言整体上还是唐代的,只要我们善于把其中非唐代的语言成分剥离掉,即使“不能把它作为唐代口语研究的基本资料”,但作为辅助资料是没有问题的。完全弃之不用未免可惜。
《临济录》含有大量的唐代语言成分,这是无烦详证的,随手即可举出许多证据。比如“潜泉鱼”即“潜渊鱼”,“深泉”即“深渊”,改“渊”为“泉”是避唐讳[3]。书中有一大批唐代口语词汇,可以从其他唐代文献中得到证明,有的到宋代以后就退出口语或意思改变了。比如:有日在[4],著便[5],前人,秖今,为是,……中间,等等。问题是,《临济录》中有没有掺入非唐代(即宋代)的语言成分?
据衣川贤次先生(2012)研究,《临济录》现存的最早版本是《天圣广灯录》本(1036年)。此时离临济禅师圆寂已经整整170年。在这样的一个时间段里,语言是会发生一些变化的。那么传世本《临济录》的语言有没有经过宋人的改动呢?或者说其中是否掺入了宋代的语言成分?这是不容易论证的问题。因为从逻辑上说,前代的词语可以沿用到后代,所以《临济录》中的口语词也可以是宋代沿用唐代的;而后代产生的词语不可能出现在前代,那么问题就是我们能否在《临济录》里发现始见于宋代而不见于唐代的词语。而很多时候这是难以证明的,因为有一批词汇和俗语就是始见于《临济录》,有些甚至仅见于《临济录》,无法从唐代其他文献中找到旁证。比如下面这些词语和句子:
始见于《临济录》的:[6]傍家|波波|瞎屡生|秃屡生|瞎秃子|葛藤|里许[7]|尿床(鬼)[8]子|作模样|作模作样|拈掇|赚人|黑漫漫|冷噤噤|活拨拨[9]|昭昭灵灵|抵死[10]|竞头|无多子|饭床|直裰|触鼻羊|胶盆子|复子[11]|干屎橛[12]|装腰|揑怪|活埋|穿凿[13]|㽄嗄之器|佛法的的大意|拭不净故纸[14]|吸冷气|打一掴|掣风掣颠|打传口令|探竿影草|厌凡忻圣|老婆心切|唱谁家曲|舍头觅头|补毳过时|剜肉作疮|向虚空里钉橛|如蒿枝拂着相似|孾孩垂发白如丝|空拳黄叶用诳小儿|官不容针,私通车马|如水乳合,鹅王吃乳|正贼走却,罗踪人吃棒|……
仅见于《临济录》的:黑没窣[15]|境块子|屎块子|赏系|话度|嗌嗌微笑|腹热心忙|指胸点肋|簸两片皮|擎油不滟|负死尸行|踏你脚版阔|大策子上抄死老汉语|如冻凌上驴驹相似|眼似漆突、口如楄檐|披他师子皮,却作野干鸣|……
通过版本比较,我们可以看到有些文句不见于早期的《天》本,例如下面划线的句子:
(1)师乃云:“大众!夫为法者,不避丧身失命。我二十年在黄檗先师处,三度问佛法的的大意,三度蒙他赐杖,如蒿枝拂着相似。”
(2)首座云:“老和尚脚跟不点地,却证据个后生!”
有的整段不见于《天》本,如:
(3)上堂,僧问:“如何是第一句?”师云:“三要印开朱点侧,未容拟议主宾分。”问:“如何是第二句?”师云:“妙解岂容无著问,沤和争负截流机。”问:“如何是第三句?”师云:“看取棚头弄傀儡,抽牵都来里有[16]人。”师又云:“一句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有权、有用。汝等诸人作么生会?”下座。
(4)师因半夏上黄蘗,见和尚看经,师云:“我将谓是个人,元来是揞黑豆老和尚。”住数日乃辞去。黄蘗云:“汝破夏来,不终夏去?”师云:“某甲暂来礼拜和尚。”黄蘗遂打趁令去。师行数里,疑此事,却回终夏。
(5)师问僧:“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金毛师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汝作么生会?”僧拟议,师便喝。
像这样的段落和语句,我们有理由怀疑可能是宋人加上去的。因此其中像“脚跟不点地”“揞黑豆”“看取棚头弄傀儡,抽牵都来里有人”“探竿影草”等是否为唐代口语,就需要进一步考证。[17]也有唐代口语被宋人改成书面语或宋代口语的情况,比如下文谈到的“吃棒—被打”“与么—恁么”等。用字方面也存在“当代化”的现象,如“勿—没”“者—这”等。除了这些有据可查的情况之外,我们暂且把《临济录》剩下的部分看作唐代汉语。假如又找到新的证据,则把被证明不是唐代语言的成分再剔除。[18]
值得注意的是,像所有唐代禅录一样,《临济录》的语言也带有混合性,它并非纯粹的中唐时期华北口语。[19]这种混合性主要是指文白夹杂,同时也包括南北混杂。
“文白夹杂”是说,《临济录》在大量使用口语的同时,也有一些相当书面化的表达。就词汇而言,同义的新词和旧词就常常兼用,比如“也—亦”“吃—食” “着—衣(动词)”“眼—目”“者(这)—此”“什么—何”,等等。除了词汇,也常常使用文言的句式,甚至有误仿文言的句子,如“此之是也”。还有整段话都用浅近文言的。这正如入矢义高先生(1990/1993)所说:“《临济录》所收众多说法之文体,除开因年代之不同所造成的一些微小差异不谈,大致区别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尽可能忠实再现当时话头的、掺有大量口语的文体;另一种则是以文言文为基调,讲究修辞的简洁文体。”这种“文白夹杂”的现象在唐代禅宗语录里是一种常态,入矢义高先生(1990/1993)曾经盛赞裴休所录的《传心法要 宛陵录》“是一篇无可指瑕的记录”,其实通篇都是相当文的,跟《临济录》相比,《传心法要 宛陵录》的口语性要低得多了。
“南北混杂”的一个显著例子是《临济录》中伊、渠、他三个第三人称代词并用:伊有9例[20],渠有5例,他有45例。[21]例如:
(6)是你如今与么听法底人,作么生拟修他、证他、庄严他?渠且不是修底物,不具庄严得底物,若教他庄严,你一切物即庄严得。
(7)师令乐普去问:“道得为什么也三十棒?待伊打,汝接住棒,送一送。看他[22]作么生?”
这不可能是唐代北方话的真情实况。根据汪维辉、秋谷裕幸(2017)的研究,中晚唐通语和北方话应该是说“他”,“渠”是南方方言词,“伊”的情况则相当复杂,分布区域不清楚,对于通语而言,有可能已经是一个“通俗的文言字”(吕叔湘语)。[23]《临济录》中是否还有其他南北语言成分混杂的情况,值得深入研究。[24]
认清《临济录》语言的性质,有助于我们正确使用这份语料,科学地分析其中的语言成分。[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