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语法
书中有一些语法现象值得讨论,下面略举几点。
1.我们—咱们
今天在以北京话为代表的很多北方系官话中,第一人称代词复数包括式(inclusive ‘we’)用“咱们”,排除式(exclusive ‘we’)用“我们”。[93]刘一之(1988)考察从唐至明16种文献材料发现:北宋末期由北方人写成的《燕云奉使录》和《茅斋自叙》中已经有了排除式和包括式的对立。[94]梅祖麟(1988)根据该结论进而探求两式对立的来源,指出汉语方言中包括式和排除式的区别都不是土生土长的,而是受了女真语或契丹语的影响。[95]虽然这对语法范畴来源于外族语,但使用的词语却都是汉语自身的:包括式有过“自家、自家懑、咱每、咱、咱门、咱们”等书写形式,明清以后统一为“咱们”;排除式有过“我懑、俺、俺每、我每、俺们、我们”等书写形式,在早期以“俺”最常见,明清以后统一为“我们”。[96]
《骑》A本中表示第一人称代词复数主要用“我们”(92见)和“咱们”(68见)。根据我们的考察,其中的“我们”绝大多数用作排除式,如:
(1)客商们根(跟)掌柜的说是:“刘三爷既是劝我们讲生意着,我们也不得不作。”(A7a—b)
(2)阿哥你呢一下马先到我们家里来,连一碗空茶也不哈(喝)咧,又是往那里去?(A20a)
(3)你一个妆(装)不记声儿,那不是不肯教存我们的意思吗?(A38b)
但有2处似乎应看作包括式:
(4)王伙计,把我们的行李搬进来,不要浑拿人家的。(A39b)
(5)你们那位骑来的坐吗(马),替蹶马套车,教他坐我们车上走,是(使)得是(使)不得?(A48b)
“咱们”在《骑》A本中用作包括式50见,如:
(6)永长家说是:“咱们不必多说,我这个老寔(实)价钱,你们又嫌贵,咳(还)想便宜咧。”(A9b)
(7)向来咱们哥儿里头并不论别的意思,若有话应该就说。(A16b)
(8)咱们该打赌:若是今个准到唐河沿去咧,就筭是我们赢;若到不去咧,就筭是我们输。(A34b)
(9)早过去咧,咱们不用给他们挪(张罗)些。(A36a)
(10)明个咱们车却是不用走咧,动不动的牲口拉车治得走吗?(A47b)
用作排除式18见,比例相当高,现将书中用例罗列如下:
(11)咱们今年是特有王爷的旨[意],教我们比先年早走几天。(A13b)
(12)咱们这里干生意家都没有你们爷们便当些。(A14b)
(13)敢(赶)多候盛出来,[均]三盘盛,给我们[端]过来。咱们该吃饭。(A26a-b)
(14)那吗咱们滚热的炕上只是睡觉去罢。(A27a)
(15)一百二十两是㑑(咱)们大家通着你们讲道明白的。(A30a)
(16)假比依你说,咱们多出几两艮(银)子[否子],在我却倒稀松。(A30b -31a)
(17)车上们(门)帘子一放下来,咱们是恼在里头,莫(摸)不着你在外头该怎吗恼(闹)!(A37a)
(18)那吗咱们走路吃不惯店饭,饭却是咱们各人做,吃哈(喝)使用的是都是你们的呢。(A40a)
(19)咱们亲手下上粳米做饭。又是打发一个人给我们买四五个鸡来罢,鸡钱却在外,咱们各自开付啊。(A40b)
(20)你们爷们咳(还)是瞧不起我啊……咱们矩规是:存店的客人若丢东西咧,店里不得不赔呢。(A41b)
(21)咱们哈(喝)一点酒,等到一候吃饭。(A42b)
(22)你们这个二无酽的酒,咱们怎吗哈(喝)法?(A42b)
(23)咱们不肯买这样正膄(瘦)的……你们比这个停肥的再拿几个来罢。(A43b-44a)
(24)你们不愿意咧,咱们就拿回去就是咧。(A44a)
(25)你们若不要咧,咱们好拿回去啊。(A44a)
(26)王伙计,你咳(还)不知道,那一匹马是原是去年京里朋友们根(跟)前咱们众人借来的牲口,这次给他带回去咧。(A49a)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例(8)中包括式的“咱们”和排除式的“我们”用得很准确,但例(11)里“咱们”“我们”就都用作排除式了,其余例子中的“咱们”也都属于“误用”。
再来看看与《骑》时代相近的《你》《华》中第一人称代词复数的使用情况。
表3
可见,《你》中“我们”和“咱们”分工明确;但在《华》里,“咱们”出现了比《骑》更严重的“僭越”。
考察比《骑》更早的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我们发现《老乞大》四种版本里,两式对立很明确。[97]我们注意到:《谚解》曾由中国使臣葛贵等做过校正,[98]《新释》编者边宪本着“务令适乎时、便于俗”的宗旨,在北京燕馆“逐条改证,别其同异”,很可能也请中国人审定过。[99]或许是因为有汉人参与修订,四种《老乞大》中未见有“越位”的情况。
据刘一之(1988)统计,《朴通事谚解》里有5例“咱”用作排除式:
(27)咱这官人,要打一副刀子。(上,16a)
(28)咱学长为头儿,四十五个学生。(上,44a—b)
(29)咱本国是太祖姓王讳建,表德若天。(下,58b)
(30)弓王如此无道,怎受他苦?咱众人们特来告报,愿主公用心救百姓受苦。(下,59b—60a)
(31)安置,韩先生。咱去也。(下,61b)
这5例到《朴通事新释谚解》里大多改换了表述形式,不见了“咱”:
(32)这位官人要打几副刀子。(卷一,19a)
(33)除了学长共有四十五个学生。(卷一,47b)
(34)高丽太祖姓王讳建,表字若天。(卷三,57a)
(35)弓王如此无道,愿公速救百姓之苦。(卷三,57b)
(36)咱们都领教了,请暂别过罢。(卷三,59a)
只余下例(36)里的“咱们”还是排除式,在《朴通事新释谚解》里笔者也只找到这一处。[100]《朴通事谚解》和《老乞大谚解》一样,在1483年曾经过葛贵等人的修改,但不知是由于篇幅较大,还是葛贵为“南方人”的缘故,出现了这5个“漏网之鱼”。以往学者的研究证明,明清时期,“咱”在用法上有比较明显的方言差异。[101]不过,对于《朴》中的混用,笔者认为当是原编者用错,修订者漏查所致。(详下)这5处作排除式的“咱”相对于《老》《朴》中150余处作包括式的“咱(咱们)”,比例很低,和《骑》《华》里出现的情况是不同的。
《训世评话》的成书年代和《老》《朴》第一次修改的时间相近,但该文本第一人称代词的使用却与《老乞大谚解》《朴通事谚解》的差别很大。《训》中表示第一人称复数是“我们”和“俺”对立,[102]其中,“我们”6见,都作排除式;“俺”2见,[103]均为包括式:
(37)那大舍的兄弟来告哥哥说:“这铁牌子只不是哥哥的,天与我两个弟兄的,俺轮流放好。”(下,20a)
(38)(娘子)对小媳妇说道:“这丈夫是俺两个妇人全靠直到死老。如今看的他行止这般污麤,怎么那好!”(下,48b)
第一人称代词“俺”字始见于宋代文献,吕叔湘指出:俺字在金元俗语中,亦有单有复。复数之俺常与你相映对,盖屏对语者于其外,所谓排除式之第一身复数也。[104]在今天东北、冀鲁、胶辽、中原等北方官话区的一些次方言里,“俺”依然是和“咱”或“喒”对立,用以表示第一人称代词复数排除式的。《原本老乞大》中,“俺(俺每)”共计181见,[105]《老乞大谚解》的修改者将其中177处表示单数的“俺”改为“我”,另4处的修改如下:
(39)俺高丽体例,亲兄弟也不隔话。(原本老乞大,5a)
我一们不会体例的人,亲兄弟也不隔话。(老乞大谚解上,15a)
(40)那般者,俺自做吃。锅灶椀楪都有么?(原本老乞大,19b)
我们自做饭吃时,锅灶椀楪都有么?(老乞大谚解上,61b)
(41)俺吃了时,与他将些去。(原本老乞大,12a)
我们吃了时,与他将些去。(老乞大谚解上,38a)
(42)哥哥,俺每回去也。(原本老乞大,39b)
大哥,我们回去也。(老乞大谚解下,65b)
这3处“我们”和1处“我一们”[106]都用作排除式。显然,葛贵等人很清楚:“俺(俺每)”表示复数时与“咱(咱每)”对立,在当时汉语通语中,与“我们”相同。而《训》的编者李边却弄错了。
其实在和《训》时代相近的《水浒传》[107]里也有不少“俺(们/每)”用作包括式的文句,如:
(43)众泼皮见智深醉了,扶着道:“师父,俺们且去,明日和他理会。”……智深相别,自和泼皮去了。(第六回)
(44)宋江和两个公人说道:“也难得这个庄主太公留俺们歇这一夜。”(三十六回)
(45)可留下张青、孙二娘、施恩、曹正看守寨栅,俺三个亲自走一遭。(五十六回)
(46)俺每如今将士都在一处,多分调几路前去杀,教他应接不暇。(一〇八回)
朱德熙(1982:83)指出:由于方言的影响,“我们”也能用作包括式,但是“咱们”不能用作排除式。因此,冯春田(2000:13)认为《水浒传》中作包括式的“俺们”正体现了方言的差别。但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骑》和《华》中出现了“咱们”的排除式呢?我们认为原因可能有二:
其一,编写者受其母语影响。今天的韩语第一人称代词复数不分包括式、排除式,都说“우리”。现在的韩国留学生能通过专门的语言学习弄明白“咱们”和“我们”的区别,但在朝鲜时代,能将这对语言范畴严格区分开的人应该不多。没有明确的概念,表现到文本上就是时而用对,时而用错,就像上文所举例(8)和例(11)那样。在《朴通事》最初的版本里或许有很多用错的“咱”,中国使臣将它们一一修改,但未能彻查,留下了5个“漏网之鱼”。这样的情况不单发生在朝鲜的汉语学习者身上,许多自己方言里不分包括式、排除式的中国文人在模仿北人言语时也容易出错。根据刘一之(1988)的考察,《明人杂剧选》收录的24个杂剧里有两种将“咱(咱们)”用作排除式,分别是浙江余姚竹痴居士的《齐东绝倒》和浙江山阴孟称舜的《桃花人面》。[108]同样为罗贯中所作的《三遂平妖传》不分二式,一律用“我们”。[109]到《水浒传》,为勾勒北人形象,作者刻意大量使用“俺”“咱”等词,却难保不出错。上面所举“俺”的用例尚不算大错,而下面这2处作排除式的“咱们(每)”则露出了破绽:[110]
(47)和尚便道:“俺两个出家人,被军马赶的紧,救咱们则个!”(八十五回)
(48)那些随从贼人,在岸上忙乱起来,齐声叫道:“快撑拢船来!咱每也要过江的。”(一〇九回)
中国人尚无法准确使用,更不能苛求外国人了。
其二,《骑》的编写者在学习汉语的时候,或许恰好学到了一种两式混用的北方方言。[111]据《义县志》(1928)记载:咱们,犹言我们。[112]笔者对两位沈阳朋友的语言稍加注意后,也发现在他们的口语中“咱们”用得很泛,尤其是作领格时。不过,在没有完成较全面的方言调查之前,这还只是一个猜测。
2.知不道
《骑》中有这样两例:
(1)我才睡醒咧,知不道到甚吗地方来咧。(A35b)
(2)你们太爷们嫌我,咳(还)了得咧?我也知不道甚吗事呢。(A36b)
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知不道”条云:〈动〉不知道。(一)冀鲁官话。山西广灵,河北昌黎,山东济南、寿光、淄博。《聊斋俚曲集·翻魇殃》第十回:“知不道他那心腹,见了他也就心惊,也就心惊,久下来,才倾心吐胆把你敬。”(二)胶辽官话。山东青岛。(三)中原官话。山东费县、济宁、东明,安徽阜阳,陕西西安、富县、宜川,河南通许、商丘、夏邑、淮阳、遂平、商水、息县。(第3409页)
在早期的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中未见这样的表述,除《骑》外,《华》中也有2例:
(3)我那会来的时候儿,打桥上过来的,如今知不道怎么个儿过咧。(20b)
(4)他答应他说是:“我知不道是甚么东西,谁知他是有用处没有用处?” (28a—28b)
可见“知不道”是方言说法,相当于普通话的“不知道”,除了《汉语方言大词典》所列的冀鲁官话、胶辽官话和中原官话之外,《骑》和《华》的资料可以证明,东北官话也说。
3.其他
下面几例都包含一些特殊的语法现象:
(1)阿哥,你住京里的时候,必有空闲的日子,为我亲着找东单牌楼余长斋裁缝铺去,给我定作七件衣服,四件袍子,三件袴子。(A17a)
“三件袴子”今天的普通话应该说“三条袴子”,量词不同。
(2)我们这里当官当差的朋友们知道我们待你相好,再三再四的托我呢。(A19a—b)
其余各本作“对”。这个介词“待/对”在普通话口语中应该说“跟”,书面语也可以说“和”“同”等。
(3)金家何到不去,走着山道,生(牲)口不得筯(筋—劲),顾(估)量着赶不到那里去。(A22b)
张家店离这里才多小(少)里?咳(还)没有三十里的(地),到不去咧?(A34a)
“到不去”普通话说“到不了”。
还有一些句子读起来别扭,不太合乎汉语的习惯,可能是受韩语干扰所致。比如:
(4)东昶家底根有的存货是。(A11b)
应该说“有的是存货”或“存货有的是”,可能是受韩语语法影响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