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产生时代及其结构
《汉语大词典》“月亮”条说:
月球的通称。通常指其明亮的部分,故称。语出唐李益《奉酬崔员外副使携琴宿使院见示》诗:“庭木已衰空月亮,城砧自急对霜繁。”清李光庭《乡言解颐·月》:“月者,太阴之精。然举世乡言无谓太阴者,通谓之月亮。唐李益诗……以‘繁’对‘亮’,言其光也。相习不察,遂若成月之名矣。或曰月儿。”《官场现形记》第十二回:“不如等到下半夜月亮上来,潮水来的时候。”(第6册,第1130页)
“月亮”最初确实是一个主谓短语,指“月光明亮”,如李益诗例;但是李光庭认为后世称月为“月亮”是误解李益诗所致,则显系无稽之谈。古人对语言现象缺乏科学认识,无足深怪;《大词典》引其说而不置可否,则有未当。李益诗影响再大,也不可能改变全民语言中一个基本词的说法。
“月亮”这一名称的确立应该是较晚的事,但不至于晚到《汉语大词典》所引的始见书证《官场现形记》的时代,这是确定无疑的;但是究竟始见于何时,时贤意见不一。[30]谭代龙(2004)引明末温璜《温氏母训》:“人言日月相望,所以为望,还是月亮望日,所以圆满不久也。……待到月亮尽情乌有,那时日影再来光顾些须,此天上榜样也。”(引自文渊阁《四库全书》)认为:“从目前掌握的材料来看,这还是最早的用例。”蒋绍愚(2012)则认为:“‘月亮’表示‘日月星辰’的‘月’,是从清代开始的,明代还没有这个词。”本文认同谭代龙的看法,认为至迟到明代晚期,口语作品中的一些“月亮”已经是指{月亮}了。除了谭文所引的一例外,还有以下一些例子:
(56)娟娟月亮照黄昏,你做子张生,我做崔家里莺。花前月下,吟诗寄情。(冯梦龙编《夹竹桃·惹得诗人》)
(57)月亮底下,抱子花弹能个姐儿只一看,疑是蟾宫谪降仙。(又《疑是蟾宫》)
(58)眉来眼去未着身,外头咦要捉奸情。典当内无钱啰弗说我搭你有,月亮里提灯空挂明。(冯梦龙编《山歌·捉奸》)
(59)姐道:“郎呀,好像冷水里洗疮杀弗得我个痒,月亮里灯笼空挂明!”(又《老阿姐》)
(60)月亮里边看去,果然是一个人,踞在禅椅之上,肆然坐下。(《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三)
(61)大月亮地里,蹑足潜踪,走到前房窗下。(《金瓶梅词话》第八十三回)[31]
(62)〔末〕古人读书,有囊萤的,趁月亮的。〔贴〕待映月,耀蟾蜍眼花;待囊萤,把虫蚁儿活支煞。(汤显祖《牡丹亭》第七出)
(63)〔生〕冷清光,气色霏微漾,晕影儿朦胧晃。敢是霜也?〔众〕是月亮。〔生〕步寒宫认得分明,不道昏黄相,衣痕上辨晓霜。〔又〕〔众〕是嫦娥在女墙,照愁人白发三千丈。(汤显祖《紫钗记》第三十四出)
这些“月亮”可以有三解:1)月儿明亮;2)月光;3){月亮}。时贤多取前两解,而本文则认为应该是指{月亮}。因为关系到“月亮”成词的始见年代问题,这里不惜多花一点笔墨,逐例做个辨析:
例(56),“娟娟”一词只能修饰NP,不能修饰VP,因此“月儿明亮”的解释可以排除。检索文献可知,“娟娟”用来形容{月亮},在唐宋元明时期的文学作品中有大量用例,这里撮举一部分:娟娟西江月,犹照草玄处。(《全唐诗》卷198岑参《杨雄草玄台》)娟娟东岑月,照耀独归虑。(又卷202沈颂《春旦歌》)娟娟唯有西林月,不惜清光照竹扉。(又卷586刘沧《晚归山居》)江月娟娟上高柳。(《全宋词》毛滂《感皇恩》)娟娟明月上,人在广寒宫。(又米友仁《临江仙》)云鬓风裳,照心事、娟娟山月。(又王庭珪《解佩令》)娟娟新月又黄昏。(又吴儆《浣溪沙》)争忍见,旧时娟娟素月,照人千里。(又张孝祥《转调二郎神》)冉冉烟生兰渚,娟娟月挂愁村。(又刘过《西江月》)算只有娟娟,马头皓月,今夜照归路。(又柴望《摸鱼儿》)娟娟明月鉴空帷,花下寻人步款移。(明孙梅锡《琴心记》第八出)好风吹去芦花舫,娟娟月照在渔竿上。(明屠隆《昙花记》第八出)娟娟月照,行行可归。(明孙仁孺《东郭记》第二十三出)公廉寡欲,娟娟明月照䴊冠;直节端方,凛凛清霜飞象简。(明无名氏《四贤记》第一出)明月娟娟筛柳,春色溶溶如酒。(《喻世明言》卷二十三)月娟娟,清光千古照无边。(明吴敬所《国色天香》卷一)亦写作“涓涓”,见上文例(45)。这里我们有意选取了一些与例(56)语境相近的例子,用资比较。偶尔也有形容月光的,但例子罕见,如:林摵摵兮悲风,光娟娟兮夜月。(《全唐文》卷759寇可长《辛氏墓志铭》)[32]从上面的比较中可以看出,例(56)应该是指{月亮}。
例(57)—(61),属于蒋绍愚(2012)所说的“月亮+处所词”,蒋先生认为这种组合中的“月亮”还是主谓短语“月+亮”,而不是指{月亮}。其实仔细玩味,例(57)“月亮底下”和例(61)“大月亮地里”看作{月亮}是很贴切的,分析为“月儿明亮”反倒绕了。笔者母语(吴语宁波话)今天仍有“月亮地里”一类说法,在我的语感中,其中的“月亮”很自然是指{月亮},而不会理解成“月儿明亮”。其余3例的“月亮里/里边”,“月亮”分析成主谓短语同样觉得绕弯。其实这5例理解成“月光”倒是很通顺的,但是检索唐代至清代的文献,未见“月光底下”“月光地里”,只有“月光之下”;“月光里”也仅见2例:金陵市合月光里,甘露门开峰朵头。(《全唐诗》卷723李洞《智新上人话旧》)便揽衣下了亭子,在月光里舞了一回。(清俞万春《荡寇志》第一百三十九回)可见在“月亮+处所词”这一组合里,“月亮”并不等于“月光”,否则应该有更多的“月光”出现在“月亮”的位置上才合理。因此这5例“月亮”分析成“月儿明亮”和“月光”其实都不合适,看作指{月亮}才是最合理的。还有一点附带一提,就是“月亮+处所词”和“太阳+处所词”的关系问题。蒋先生认为“月亮+处所词”(明代已见)比“太阳+处所词”(清代方见)出现得早,其中的“月亮”是一个词组,“太阳”则是一个词,两者不一样。“但‘月亮地里’指月光照着的地面,‘太阳地里’指阳光照着的地面,两者很相似,语言使用者会觉得,既然‘太阳地里’的‘太阳’指‘日’,那么‘月亮地里’的‘月亮’也可以指‘月’。也许,就是基于这样的类推,‘月亮地里’的‘月亮’这个本来已经凝固得比较紧的语言单位,就会产生指‘月’的意义。”蒋先生所说的这种类推是合乎情理的,问题是发生在何时。检索文献,明代虽然没有“太阳+处所词”的例子,却有“日头+处所词”,见到2例“日头里”:每日个日头里晒,比及晌午剉正热时分收拾。(《朴通事谚解》上)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着。正是六月炎天,那里去躲这热?武松却背叉着手,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水浒传》第二十七回)这两例都是明代前期的例子。“日头”当然是{太阳},虽然实际上是指太阳光(词义的灵活性)。所以要说类推,明代的“日头里”就可以类推给“月亮里”,不必等到清代的“太阳地里”。这样来看例(58)(59)(60)的“月亮里/里边”,把其中的“月亮”分析为指{月亮},就更顺理成章了。
例(62),蒋绍愚(2012)认为:“‘趁月亮’是指趁着月光明亮,‘月亮’还是‘月+亮’。”本文认为这个“趁”是“利用(时间、机会等);借助”之义,在这里与“映”义近,后面跟的是NP而非VP,如“二典”所引的例子—白居易《早发楚城驿》诗:“月乘残夜出,人趁早凉[33]行。”辛弃疾《水调歌头·和赵景明知县韵》:“君要花满县,桃李趁时栽。”所以“趁月亮”就是“映月”,“趁月亮”是口语,“映月”则是文言,月亮=月。“囊萤”和“趁月亮”都是动宾短语,后面承前省略了“读书”。
例(63)前称“月亮”,后称“嫦娥”,“嫦娥”是{月亮}的代称,可证“月亮”也是指“月”。
分析至此,上引8例的“月亮”是指称{月亮},应该是可以成立的。问题是,这些“月亮”几乎也都可以理解成“月光”,或者说理解成“月光”似乎于文意更顺,尤其是例(63),上面说:“冷清光,气色霏微漾,晕影儿朦胧晃。敢是霜也?”分明是说月光,意境跟李白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如出一辙,那么回答说“是月亮”,最顺理成章的理解自然是“月光”。这个问题如何解释呢?本文的解释是,这是由“月亮”一词词义的灵活性所导致的,并非“月亮”的“亮”本身具有“光”义。事实上凡是能作“月光”讲的“月亮”,都是缘于“月亮”词义的灵活性,在“月亮”这一组合中,“亮”不等于名词“光”。谭代龙(2004)举例证明了“亮”有“光”义,这是可以成立的;但是“亮”当名词“光”讲实际上用法很有局限,而且例子很少,不能随意类推。谭文所举的“月亮”当“月光”讲的例子存在循环论证和分析可商的问题。“月亮”本是主谓短语,蒋绍愚(2012)已经做了很清楚的分析,下面再补充一例:
(64)(齐公子云)合眼虎,唤你来别无甚事,某昨夜作一梦,见一轮皓月,出离海角,恰丽中天,忽被云遮。未知主何凶吉,请你来圆梦。(净合眼虎云)我道为什么,原来是梦境之事。打什么不紧!公子,你寻思波,月者是亮也,亮者是明也,云者雾也。月里头云,云里头雾,月云雾,好事吉祥之兆。今日若不得财,公子,必然有人请你嚼酒。(元郑光祖《智勇定齐》第一折)
这个例子很形象地告诉我们,人们由“月”自然联想到的是它的“亮”—形容词,明亮—而非名词“光线”。谭文把可以理解为“月光”的“月亮”分析为定中结构,实际上是证据不足的,他根据白维国《金瓶梅词典》“月亮地”条释作“月光下的地面”,就认为白先生是把“月亮”解释为“月光”,恐怕是太坐实了。其实在语言交际中,说的是“月亮”,实际指的却是“月光”,这样的情形是很常见的,从认知角度讲也是很正常的,因为由“月亮”自然会联想到“月光”。所以“月亮”“月光”“月明”的词义都存在灵活性。“月”也是如此,在具体的上下文中,有时是指月光,如:娟娟霜月又侵门。(《全宋词》程垓《摊破江城子》)“侵门”的只能是“如霜的月光(霜月)”而不可能是“月亮”。“月亮”的姊妹词“太阳/日头”也一样,今天的口语还常说“今儿个太阳真大”之类的话,实际上并不是指太阳本身形状的大小,而是指太阳光强烈。古书中这样的例子很多(如上引《水浒传》例),不必详举。综上所述,指{月亮}的“月亮”一词明代已经产生应该是可以肯定的。不过在明代文献里这样的“月亮”还不多见,有些例子可以两解,如《西游记》第八十四回:“那楼上有方便的桌椅,推开窗格,映月光齐齐坐下。只见有人点上灯来,行者拦门,一口吹息道:‘这般月亮不用灯。’”“这般月亮”可以理解为“这样的月亮”,也可以理解为“月这般亮”。[34]同时明代白话文献中的“月亮”仍然多用作主谓短语,如《夹竹桃·明月明年》:“星稀月亮半更天,接着子情郎心喜欢。”“星稀”和“月亮”都是主谓短语。又如《训世评话》36白:“昨夜月亮,在后园葡萄架子底下翫月赏景,遇着旋窝风吹倒了那架子,被那葡萄藤刺磕抓了有伤。”文言部分作“月白”,也都是主谓短语。这与元代的用法是一脉相承的,如元李文蔚《燕青博鱼》第三折:“衙内,咱两个往那黑地里走,休往月亮处,着人瞧见,要说短说长的。”蒋绍愚(2012)认为名词“月亮”就是由主谓短语“月+亮”凝固而成的,动因是“太阳”的类推和复音化趋势的影响。我们认同这一分析,只是认为名词“月亮”的形成时代至少可以从清代上推至明代后期。到了《醒世姻缘传》《儒林外史》《红楼梦》《儿女英雄传》《荡寇志》等清代白话小说中,“月亮”就用得十分普遍了,如《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红楼梦》中指称{月亮}除单音词“月”外,双音形式只有“月亮”,共5见。
对于“月亮”一词的来源和内部结构,学界存在不同看法。董秀芳(2002)认为“月亮”从表“月光明亮”的主谓短语词汇化为表“月球”的名词[35];蒋绍愚(2012)也认为:“从本文列举的例句看,‘月亮’从主谓关系的‘月+亮’变为一个不能分开的词,成了‘月之名’,其演变并非一步到位,而是有一个过程的。”谭代龙(2004)则认为:“今天的‘月亮’与唐宋时期出现的主谓结构的‘月/亮’无直接关系,而是从明代出现的本义为‘月光’的定中结构的‘月亮’而来。即‘月亮’最先是指月光,而后由部分进而指全体,指称发出月光的‘月球’,完成了这个词的形成过程。”谢永芳(2011)认同主谓说,不过认为“月亮”的“月”“只是个标记”,并从经济原则解释了“月亮”的词素序。
我们认为董秀芳(2002)和蒋绍愚(2012)对“月亮”一词的来源和结构的分析是正确的,除了上文提到的文献证据外,通过比较方言对应词“月明”和“月光”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据上文表2可知,在现代汉语共时平面上,“月亮”“月光”“月明”是地域同义词。查看《汉语方言词汇》(第2版)与《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我们发现“月亮”系列词与“天亮”系列词在方言分布上大致相对应,表3是部分点的情况。
表 3[36]
形容词“明”“光”与“亮”之间恰好存在着历时替换关系。[37]因为“月亮”系列词与“天亮”系列词不仅在现代方言中的分布大致对应,而且历时替换也一致,所以,表{月亮}的“月明”“月光”“月亮”三词中的“明”“光”“亮”与“天明”“天光”“天亮”中的“明”“光”“亮”一样,都是形容词。“月明”“月光”“月亮”与“天明”“天光”“天亮”一样都是主谓结构,分别由之前的“月/明”“月/光”“月/亮”三个主谓短语词汇化而成。[38]因此我们认为“月亮”是从主谓短语凝缩成词的。[39]
汉语是一个系统,各个方言又是它的子系统,子系统下面还有次级系统,直至一个个“共时共域”的最小系统。各个系统内部是自成体系的,系统与系统之间则是异质的,不能进行简单类比。如果从普通话的立场去看“月光”,很可能会把它分析成定中结构,因为在普通话里“光”主要是用作名词“光线;亮光”义;可是在说“月光”的言语社团的语言意识里,可能觉得“月光”应该是主谓结构,因为在那些方言区,“光”就等于普通话的“亮”,是个形容词。所以必须把方言词放到相应的方言系统中去讨论才有意义,用普通话的眼光看方言或用此方言的眼光看彼方言都容易发生偏差。把“月亮”跟地域同义词“月光”“月明”放在一起来做系统的考察,并且把它们和“天亮”系列词作比较,“月亮”的内部结构就比较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