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的扩散过程及替换“颈/项”的时间

5.〈脖〉的扩散过程及替换“颈/项”的时间

关于〈脖〉的扩散过程及其在官话区替换“颈/项”的时间,研究者的意见还不一致,下面我们重新考察一些代表性语料,对这个问题进行讨论。

在基本词历时替换的研究中,穷尽性地搜罗新词的各种异写十分重要,但这一点常常被忽视。因为口语中的新词刚刚进入书面语的时候,大都没有一个固定的写法,人们往往根据自己的理解用同音字或新造字去记录,结果异写纷繁。如果字形搜罗不全,就会导致语言史实描写不确。〈脖〉在文献中有多种写法:孛、钹、胈、、膊、脖、鹁。[58]现有的研究由于遗漏了其中的一些写法(有的还是很重要的字形),导致结论失误

王毅力、徐曼曼(2009)和方云云(2010)在论证元明清时期〈脖〉和颈、项的关系时各自统计了13部文献,但数据出入很大,实际上都不准确,更严重的问题是都遗漏了重要的字形。比如王毅力、徐曼曼(2009)说:

总的来说,在明代的北方方言中“脖子”战胜了“颈”,成为“颈”语义场的主导词。在南方方言中,还是在使用“颈”,笔者调查了几部以江淮方言或吴方言为背景的明代作品,如《三遂平妖传》、《西游记》、《封神演义》和《训世评话》等,未曾见到脖或脖子的用例。这样一来,在明代就形成了以淮河为界、“颈”和“脖(脖子)”南北对峙的格局。

事实上《西游记》《封神演义》和《训世评话》都是有〈脖〉的,不过是写作膊、,其中《封神演义》2例见下,《西游记》第四十六回“那刽子手将一条绳套在他膊项上”一例《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膊”条都已引,《训世评话》有2例,均作,刘君敬(2011)已提及但未引:

(12)母亲曾害子上丁疮,十分危殆。(9白)文言部分作:母尝患丁肿于颈,危甚。

(13)把自手拿的刀儿来,自刭(?)子死了。(15白)文言部分作:举刀刎颈而死。

都是文言原文作“颈”而白话翻译成“子”,全书表示{脖子}就只有这2例“颈”和2例“子”,没有“项”。如果《训世评话》的方言背景确实是江淮官话,那么这个典型语料可以证明,早在15世纪后期的江淮官话口语中已经说“脖子”了。[59]

大型辞书也有因不明俗字而误释的,比如《汉语大词典》【膊子】条:

膀子,胳膊。元康进之《李逵负荆》第三折:“他开开门,搂着俺那黑膊子。”《儒林外史》第三回:“两傍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沙汀《淘金记》三:“他人很滑头,从不攫取什么过份打眼的利益,虽然他也并不拒绝那些送上门来,或者膊子一伸便可拿到的物事。”

按:《李逵负荆》例肯定是同“脖子”。“搂着膊(脖)子”是生活中的常情,如:搂过膊子来,就亲了个嘴。(《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八回)四更天了,我想此时他们的事也完了,搂着脖子睡了。(《灯月闲情·天缘债》卷上第六出)[60]“膀子,胳膊”怎么搂?《儒林外史》中“膊子”3见,应该都是指胳膊,“膊”用同“膀”[61];不过还有一例“颈膊子”,则是指脖子,《汉语大词典》和《汉语大字典》“膊”字条“用同‘脖’”义下都引了:

(14)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计论!”卜信听见这话,头膊子[62]都飞红了,接了茶盘,骨都着嘴进去。(《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

“膊子”用同“脖子”的例子并不鲜见,[63]又如:

(15)拿到西角头,坐西朝东,绑将起来,膊子里挣(插)一面招旗—“犯人李弘一毒药杀人”,刽子提刀一下,要了头又要充军。(明成化本《白兔记》第七出)[64]

(16)话言高友乾骑着花斑豹,见龙须虎凶恶,忙取混元宝珠,劈面打来,正中龙须虎的(膊)子。打的扭着头跳,左右救回黄飞虎。(《封神演义》第三十八回)

(17)季康乃左道傍门,念动咒语,顶上现一块黑云,云中现出一只犬来,把南宫适夹膊子上一口,[65]连袍带甲,扯去半边,几乎被季康刀劈了。(又第六十六回)

《西游记》《封神演义》和《训世评话》的例子说明,在明代〈脖〉已扩散到了江淮官话区,跟今天的分布一致。在明代的通俗小说中,《水浒传》和《金瓶梅词话》〈脖〉都已超过“颈/项”,[66]《三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脖〉也出现了26例,[67]《型世言》、两拍、《西湖二集》、《欢喜冤家》这些吴地作品中也有一些〈脖〉的用例,[68]可见吴地文人已经熟知这个词。汉语部分修改于1483年的《老乞大谚解》和《朴通事谚解》都说“脖项”而无“颈”。这些事实都表明,至晚到明末,在江淮官话(含部分)以北的大官话区,〈脖〉应该已经取代“颈/项”成为主导词了。

根据以上的讨论,{脖子}义词的历时演变可以小结如下。

汉语相当于neck的词数量众多,变化复杂,历史上经历了两次词汇更替,代表了基本词中多变的一种类型。

上古早期用“领”。“颈”始见于《左传》和《国语》,大约到战国后期,取代“领”变成主导词。从语源上看,“颈”的本义应该是“脖子”,不过它还常常特指“脖子的前部”,跟“项”形成互补关系。“颈”从战国后期到魏晋南北朝一直是{脖子}义的主导词。“项”和“脰”都始见于《左传》。“项”本指脖子后部,在先秦已可泛指脖子,但文献用例很少。“脰”在上古用例多于“项”,但可能是一个齐地方言词,到西汉文献中大概已经成为一个古语词。[69]西汉出现〈亢〉,可指脖子前部,也可泛指脖子,用例不多,不晚于魏晋已经从文献中退出。[70]

隋唐时期,“项”的用例大量增加,有的文献只用“项”,没有“颈”,但也有相反的情形,两者的分布看不出明显的规律。晚唐五代宋时期,“颈”和“项”则表现出明显的地域差异:北方用“项”,南方用“颈”。这一分布规律也可以得到元代文献和现代方言的印证。

〈脖〉在元代突然大量见诸文献,关于它的来源人们有种种推测。我们认为,〈脖〉始见于文献的年代有可能比一般所认为的元代更早,也许在宋辽金时代它就已经通行于淮河以北广大北方地区的口语中了。〈脖〉应该是一个汉语北方方言词,而不大可能是外来的借词。至晚到明末,在江淮官话(含部分)以北的大官话区,〈脖〉大概已经取代“颈/项”成为主导词了。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