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体词汇”研究举例:现代汉语书面正式语体的特有词汇及其来源
在现代汉语的口语词汇系统和书面语词汇系统当中,我认为研究的重点应该放在后者[27],因为书面语应用面广[28],词汇系统更加丰富复杂,现代汉语的书面语词汇系统至今仍处在形成和完善之中,有许多问题需要研究,而且当代书面语对口语的影响不容低估[29]。这和研究汉语词汇史不同—观察汉语史上词汇的新旧更替、词义的演变等等,主要应该关注口语,因为书面语用词具有很强的保守性和传承性,不足以反映语言的真实变化。
上世纪前半叶的“国语运动”让汉语的正式书面语从言文不一致变成了言文一致:用白话文取代了文言文。这是中国人语文生活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历史事件,从此“超语体文”(吕叔湘语)退出了历史舞台。新的书面语体在边使用边摸索中逐渐发展成长,[30]它的语法和词汇都处在不断完善之中,至今仍不能说已经高度规范化。[31]
最初的白话文多为模仿之作,黎锦熙(1934/2011:14,序)说:
这种白话,是已经有了七八百年的历史的,已经产生了从《水浒传》、《西游记》直到《老残游记》这些“活文学”作品,所以当时一声呐喊,全国的学士大夫,自然而然都“不学而能”地写得出从没写过的“白话文”来。
后来在一批有影响的学者的倡导下,才逐渐转向以北京口语为基础,像赵元任《“连书”什么“词类”》这篇文章,谈论如何写明白的白话文,本身就是以纯粹的北京口语写成的:[32]
要把G.R.[33]文字写得明白,好说,又好认,我觉得还得有几样儿事情应该格外留心的。
第一要紧的话是:别怕写白话。现在不是白话文已经通行的日子了吗?国语罗马字不是本来单为写白话文用的吗?还说什么怕不怕的话呢?我所以要说这种废话,是因为现在一般的白话文靠着有汉字的鬼脸儿,还可以不管说的明白不明白,只要汉字“写”的明白就算了。拿这种文字改拼成了罗马字,哪怕是里头的词类都没有跟别的词同音的,还是没有真正拼音文字的味儿。真正白话的好处在哪儿呢?就是因为曾经有过这们些人用了它这么些年代,凡是听了不容易明白的词,早就丢了不用了。所以我觉得咱们虽然用不着说非用顶白的白话不可,但是至少可以说,写拼音文字的时候儿,咱们得要拿顶白的白话来做个标准。
上头说的是咱们应该走的大概的方向。分开来说呐,就有底下的几样得留心的事情:
一,声音要响亮。凡是希虚希虚乌里乌里声音的字总是少用的好:juhyih(注意)不如lioushin(留心),yush(于是)不如ranhow(然后),iouliuh(忧虑)不如fachour(发愁),lihshyr(立时)不如maashanq(马上),lihje(立着)不如jannje(站着),buderyii(不得已)不如meifal(没法儿),shyyjong shiuyaw chiuh de(始终须要去的)不如tzaowoal deeiyaw tzoou de(早晚儿得要走的)。
二,多用同音字少的字:shiu(须)不如deei(得),tzyh(自)不如tsorng(从),ing(应)不如gai(该)或是inggai(应该),chyuan(全)不如dou(都),jyh(制)不如tzaw(造)。
三,在文法上“l”(儿)韵当名词的记号儿的,应该放开了胆儿多用用。wey有weysherme(为什么)的wey(为)、鼻子闻的wey(味),well就一定是闻的well(味儿)了。suey有pohsuey(破碎)的suey(碎)、niansuey(年岁)的suey(岁)、挂的sueytz(穗子)的suey(穗),suell就一定是挂的suell(穗儿)了。daw有dawluh(道路)的daw(道)、dawnall(到那儿)的daw(到),dawl就一定是tzooudawl(走道儿)的dawl(道儿)了。yi的意思多得简直让这个字音没法儿单用,yel就一定是母亲姐妹的那个yel(姨儿)了。wan有wanle(完了)的wan(完)、wanshoa(顽耍)的wan(顽)、yawwantz(药丸子)的wan(丸),wal(顽儿)就一定是小孩子wal的顽意儿的wal了。
四,一个字有几种读法,而意思没有分别的,就用跟别的字同音顶少的那个读法。she(色)不如shae,bor(白)不如bair,bor(薄)不如baur,jwo(着)不如jaur,jyue(嚼)不如jyau,luh(六)不如liow。
五,单字词够明白的就不用改成生冷的两三字的词,shiee(写)不必改shushiee(书写),wal(顽儿)不必改wanshoa(顽耍),benn(笨)不必改yubenn(愚笨),tzoong(总)不必用tzoongguei(总归),shiudeei(须得)也可以就用deei(得)。
六,要是用多音字词的时候儿,顶好里头的那些单字也都是声音响亮意思明白的字,因为中国的白话的词类虽然有慢慢儿变成两字词的神气,但是老实话说,到底还有一半儿是用单字词的;并且哪怕就是用多字词的时候儿,里头所用的单字的意思还是在说话人的脑子里头活着呐,并不像英法文的多字词里头的拉丁字的本来的意思都是半死半活的了。所以假如你用些很文的文言,同音字又很多的字,拼拼凑凑弄出一大些词来,像jifwu(羁缚)、jingbor(精博)、youluann(淆乱)、fuuwey(抚慰)、yuhniaan(欲念)、jigow(机构)、shyhtay(事态或世态)什么什么的,看的人假如看不出来是什么汉字,就很难看懂;假如“因为猜出了汉字来”才懂的,那还不是仍旧让汉字在背后跟G.R.唱双簧?我的G.R.朋友里头,有人对我说,那些词就是得那么硬学,不用管它本来是些什么汉字。这个“做”是当然没什么“做”不到,碰到了新思想用老“普罗”的白话没法儿说的时候儿,那也只好造点儿汉字的双簧词儿来用用,预备以后有唱“单簧”的日子,不过我现在要说明白的,就是万不可靠因为有汉字帮你造词,弄的你以后(换个比方说)断不了汉字的奶。所以要造多字词的时候儿,假如能用声音响亮、意思明白的单字作材料,那还是用这类的单字,哪怕你拼出来之后另外有新的讲法,可是给学的人可以容易学得很多,用它跟读它的人的嘴里也可以多尝到些滋味儿。他们老先生们喜欢咬文嚼字,可是关着嘴唇儿偷偷儿的咬人家的汉文,嚼人家的汉字,那就有点儿太寒碜了。
……我写这篇东西是一起头儿就拿G.R.打草稿的,这么写法写出来才是真正的G.R.的白话文。我敢说要是先写了汉字再翻成罗马字拼音,那结果恐怕不是那么回事了。以后你们写稿子的时候儿也这么来来看!(按:这篇原稿是用国语罗马字打的,这里是翻成汉字。)(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75—78页)
这种完全属于“我手写我口”的地道白话文后来并没有成为主流[34],因为它难登大雅之堂,缺乏庄重感,试想,如果政府工作报告用这种白话文来写,人们的观感会如何?但是以活的口语为基础来写白话文的精神却是逐步被大家接受了,现代汉语正式书面语体正是在北京口语的基础上逐步形成的,可以说是“源于口语,高于口语”。[35]上文一、二、五类中列举的那些词语,赵先生所提倡使用的都是口语词,反面的则是书面语词。[36]
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体的成长过程中,词库不断扩大,词汇量持续增长。其中有一批复音词(主要是双音词)是书面正式语体专用的,或者主要用于书面正式语体,日常口语比较少用。它们大致有三个来源:一是古语词,如滥觞、狴犴、评骘、投缳、缧绁、狼藉(狼籍)等;二是外来词,尤以“日源词”[37]为多,如饱和、科目、列车、撒旦、沙龙、来复线等[38];三是近代汉语以来的新造词,数量之多可能超乎我们的想象。
上述三类中,第一类比较容易识别。第二类近三十年来研究成果颇丰[39],一大批外来词的来历得以阐明;不过其中的“日源词”由于外形与汉语固有词无别,人们常常会想当然地把它们当作汉语词,而不清楚其真正的来源,这里试举两例。[40]
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一书在谈到后置词“间”参与形成的一些结构的词汇化时说:
“时间”这个词的来历目前还不十分清楚。中古汉语中的“时间”有两个不同的意思,一是“一时之间”,形容短暂,在这一意义之下,“间”是一个普通名词,义为“间隙”,而不是一个后置词。如:
窋既洗沐归,时间,自从其所谏参。(《汉书·萧何传》)唐·颜师古注曰:间谓空隙也。
何须苦计,时间利禄,身后功名。(宋·晁端礼《朝中措》词) 当“间”是后置词时,“时间”义为“目下,现时”,如:
时间尚在白衣,目下风云未遂。(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一)
久已后虽然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元·王实甫《西厢记》)由于“间”是后置词,上述“时间”的语义主要是由“时”来表示的。“时”单用就可以指“当时,那时”,如:
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孟子·万章上》)
时先主屯新野。(《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
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唐·柳宗元《钴鉧潭西小丘记》)
现代汉语中的名词“时间”是否来自包含后置词“间”的结构还不能完全确定,因为二者之间的语义联系不够密切。(商务印书馆2011年修订本,224页脚注①)[41]
董秀芳对现代汉语中的名词“时间”一词的来源表示存疑,不失为一种审慎的态度。事实上“时间”就是一个日源词,刘正埮、高名凯等编《汉语外来词词典》“时间”条:物质存在的一种客观形式,物质运动过程的顺序性和持续性。【源】日 时间jikan[意译英语time](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年,316页)
可见第二类中有不少词仍然是值得我们关注的,有些日源词可能至今尚未被揭明真相。
第三类中的许多词并非汉语中“古已有之”,而是最近一百多年来为适应新语体的需要而创造的;或者虽然产生较早,但是古代不常用,到了现代汉语正式书面语体中才普遍使用,有时词义也有所不同。这些词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非文化词,跟新事物新观念的产生没有关系。其中就有一类是与口语单音词相对应的同义双音词[42],主要是为了适应书面正式语体的需要而新造或采用的,因为在现代汉语中,最自然的韵律词就是双音词。[43]比如:
名 词 动 词 形容词
眼—眼睛 买—购买 宽—宽阔
血—血液 丢—丢弃 忙—繁忙
心—心脏 读—阅读 旧—陈旧
天—天空 站—站立 湿—潮湿
山—山脉 走—行走 笨—愚笨
河—河流 骂—辱骂 快—快捷
云—云彩 玩儿—玩耍 慢—缓慢
名儿—名字 办—办理 亮—明亮
盐—食盐[44] 追—追赶 胖—肥胖
沙—沙子 烧—燃烧 重—沉重
灰—灰尘 捆—捆绑 粗—粗糙
家—家庭 找—寻找 富—富裕
………… ………… …………
这些双音词常常采用新旧成分同义或近义并列的方式,形成“合璧词”,像上面所举的动词和形容词都是,名词中也有一部分。
对于这样一些书面语双音词,大家往往因为常用而习焉不察,很少去深究它们的来源。下面试举几例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