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

爬虫的有鳞的亚美利加,

绕着生长的植物,爬上

沼泽里竖立的茎杆,

以蛇的有毒乳汁

哺育可怕的子女;

酷热的摇篮在孵化

以黄泥覆盖着

一个凶残贪吝的家族。

公鸡与母蝎

在祖国的丛林里通奸。

光明从一根树枝逃到另一根树枝,

然而并没有把沉睡者惊醒。

床毯发出甘蔗的气味,

砍刀滚落到

午睡最僻远的角落;

没有鞋穿的雇工

在瓶瓶罐罐越来越少的

小酒店里,夸着海口

吹嘘自己的独立性。

弗朗西亚博士[1]

巴拉纳河[2],在蟠曲的地带,

那么潮湿,搏动着许多别的河流,

形成一个水网:亚培比里河,

阿卡拉伊河,伊古雷伊河;都是

用破斧树染色的孪生珠宝,

被沉重的树脂的杯子环绕。

它流着,流向大西洋的荒原,

在它含着沙子的梦里

拖走了紫色拿撒勒花的梦呓,

拖走了含羞草的根子。

从炎热的淤泥里,

从贪吃的鳄鱼的宝座旁,

在蛮荒的疫病之中,

走过了罗德里格斯·德·弗朗西亚博士,

走向巴拉圭的座位。

他生活在玫瑰色的

石造的玫瑰花丛里,

好象一尊坚实的凯撒似的塑像,

覆盖着黑蜘蛛的网幂。

在满是镜子的大厅里,

他是孤家寡人的伟大,

是红丝绒上的黑色稻草人,

用来吓唬晚上惊慌乱窜的耗子。

这是一根假的柱子,

是邪恶的学院,

麻风病国王的不可知论,

围绕着一片广阔的杂草,

在执行正义的绞刑架上,

喝下柏拉图主义的数字,

数着星宿的三角形,

量着星座的曲调,

窥视巴拉圭的

桔红色的黄昏,

用一只在他窗户口

处在被枪毙的痛苦中的表;

用一只放在被捆缚的

黄昏的窗槛上的手。

放在桌子上的研究,

眼睛望着苍穹的刺人的光,

看着几何学的晶体的翻转。

这时候,死去的人的

内脏流出的血液,

一阵一阵地冲下台阶,

被一群一群的

发亮的绿色的

苍蝇在吮吸。

他把巴拉圭封闭,

好象是他阁下的一个窝;

他在边境系着酷刑和泥土。

他的侧影在街上经过的时候,

印第安人都排起队,

向墙壁转过目光:

他的影子滑了过去,

只留下两堵心惊胆战的墙壁。

死亡来拜访弗朗西亚博士;

他哑巴了,不动了,

自己把自己捆住,

孤零零地在洞穴里,

被瘫痪的套索禁锢,

单独一个人在死去,

谁也没有走进房间,

谁也不敢来敲主子的门。

他被他的蛇所盘绕,

胡言乱语,骨髓中如火烧,

痛楚万分,在府邸的

寂寥中,渐渐死去。

外面黑夜仍然屹立,

仿佛一个讲座,

吞吃了牺牲所萌发的

那些可怜巴巴的塔尖。

罗萨斯(18291849[3]

要穿过大地去看,多么困难啊

(不是穿过时间;时间举起它透明的杯子

照亮了高处凝聚的露珠),

因为由于饥饿和仇恨而沉重的大地,

由于死者和金属而僵硬的仓房在阻挡;

也不让我向下看,在底层,

在那里互相交叉的寂寥,把我拒绝。

但是我要跟他们说话,我的人,

那些有一天要逃到我旗帜下面来的人,

那时候他们的衣服上是水晶星星的纯净。

萨米恩托,阿尔维迪,奥罗,德尔·卡里尔:[4]

我的纯洁的祖国,在被玷污之后,

为你们保持了

它的金属山峡的光;

在穷苦的农民的土墙之中,

被放逐的思想正在织成,

用坚硬的矿石,

用葡萄的蜜糖的针。

智利把它在自己的堡垒上分派,

给它以自己航海舵轮的盐,

布撒开流放的种子,

就这样在大草原上奔驰。

颈枷在天空的

头发细丝上裂开,

邦巴斯草原咬啮着

狂热的汗淋淋的牲口的蹄铁。[5]

匕首,还有大棒子的哈哈大笑,

落到殉难者的头上。月亮

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在一片白色之上

罩上一个无法可说的阴暗的冠冕!

阿根廷在黎明的雾气里

一次一次地被抢劫,被惩罚,

直至流血,直至疯狂,空虚,

被粗暴的工头当了牲口!

你让红葡萄列队游行,

你是一个假面具,一阵打了印记的颤栗,

在空气中,你被一只

蜡制的悲剧的手所代替。

从你这里,出来一个黑夜,以及过道,

发黑的石板路,台阶,

那里沉没了死人和小丑,

在狂欢节交响的一切声音,

以及落在夜晚所有眼睛上的

眼皮的沉默。

你的起泡沫的麦子,逃往何方?

你的果树的仪态,你的宽阔的嘴巴,

由于你的弦而活动起来唱歌的一切,

你的大鼓的震动的皮,

无法衡量的星星的皮,

都在封闭的圆顶的

无情孤寂中默不作声。

行星,纬线,强烈的光辉,

在你的边缘,在划分的雪带上,

聚集起夜晚的寂静,

乘着激荡昏眩的大海来到;

赤裸的海水,一浪接一浪,连续不断,

灰色的风,震战着吹散它的沙子,

黑夜以其荒原的呜咽伤害着我们。

但是,人民与麦子糅和在一起了:于是

大地的脑袋抹平了,

光明的被埋葬的头发梳理了,

痛苦试着推开被风损坏的自由的门,

从道路的仆仆尘土里,一个接一个,

出现了沉沦的尊严,学校,

智慧,脸容,从尘土里升起,

直至把自己变成联结的星座,

光明的塑像,纯净的草原。

厄瓜多尔

顿古拉瓜喷吐出红酸,

桑加伊在雪地上

倾注灼热的蜜,

因巴布拉从你的

积雪的教堂似的尖顶,

抛下鱼和植物,以及

无可企及的永恒的坚硬树枝。[6]

向着荒野,古铜色的月亮,

格格响的建筑,

留下你的伤痕,

犹如安蒂萨纳上的血脉,

在普马却卡起皱的荒原,

在潘巴马尔卡含硫的肃穆;[7]

火山与月亮,寒冷与石英,

冰封的原野,

天地的变动,

蒸气与风暴的遗产。

厄瓜多尔,厄瓜多尔,一颗

不再存在的星星的紫色尾巴,

以绵绵无尽的果木表皮覆盖在你的

虹彩那么艳丽的村落群上;

死亡带着它的圈套在巡回,

燃烧起热病在贫苦的居民中间;

饥饿是一张犁,

长满粗刺在泥土里;

以粗布衣服和修道院

敲击你胸膛的慈善事业,

仿佛在泪水酝酿之中的

一种潮湿的疾病。

加西亚·莫雷诺[8]

从这里,出现了暴君。

他的名字叫加西亚·莫雷诺。

这只戴手套的豺狼,

圣器室有耐心的蝙蝠,

他在丝绒帽子里

收集骨灰和痛苦;

他在赤道河道的血流里

伸进指甲。

他的小小的双脚

穿着漆皮的薄底软鞋,

在祭坛的地毯上

又涂圣油又划十字,

衣服的下摆

淹没在朝圣队伍的水中。

他在罪恶里跳舞,

拉来刚刚枪毙的尸首,

撕裂死者的胸脯,

抛掷他的骨殖,

在棺材盖上飞过,

戴上预言者头巾的羽饰。

在印第安人的村落里,

鲜血遍地横流,

所有的街道上阴影里都是恐

(钟的下面就有恐怖,

发着响声出来走向黑夜);

修道院厚实的墙壁,

沉重地压着基多,

笔直,一动不动,四周不通。

一切都与檐壁

镀金的花饰一起睡眠,

天使们被挂在

神圣的架子上睡眠,

一切都在睡眠,

仿佛一片祭祀用的布,

一切都在粘膜似的暗夜里受苦。

但是残暴并没有睡觉。

白胡子的残暴

戴着手套和眼镜,

镶着乌黑的心,

在领地的栅栏上走过。

直至有一天,光明

象一把匕首,刺进宫殿,

割开背心,让一道闪电

深入无垢的胸怀。

就这样,加西亚·莫雷诺

又一次从宫殿出来,

飞翔着去观察

牢牢地埋葬了的坟墓;

可是这一次他却滚了下来,

滚进了大屠杀的底层,

停留在垃圾堆的潮气下

无名的牺牲者之间。[9]

亚美利加的巫师

中亚美利加被猫头鹰作践,

发酸的汗水弄得它油光锃亮。

在进入你的燃烧的素馨之前,

你的大船的纤维尊重我:

这是你为了孪生的泡沫

而战斗的木头的翼,

充满我以狂喜的芳香;

那是你杯子的花粉和羽毛,

你的流水的萌芽的岸边,

你的巢穴的曲折的界线。

但是巫师们杀死了

复活的金属,关闭了大门,

把光彩夺目的鸟类的居所

变成一片黑暗。

也许来了个埃斯特拉达[10],

矮个子,穿着古代侏儒的衣服,

左一声咳嗽,右一声咳嗽,

使危地马拉的墙壁发酵,

由于被尿水和泪水

不断地灌浇。

乌比戈[11]

或者是乌比戈,从小路上来,

骑着摩托车

穿过驻防地,

冷冰冰的象块石头,

一副胆战心惊的高官的假脸。

高梅斯[12]

高梅斯,委内瑞拉的沼泽,

慢慢地淹没了人脸,

智慧,落进了它的大口里。

人在夜间掉了下去,

挥动胳膊也无用,

残酷的打击盖满头脸,

泥泞把他拉下

沉入地下的仓库,

又在大路上出现,

背着铁器挖掘,

直至裂成碎片死去,

消失,影踪全无。

马查多[13]

马查多在古巴,

用机器驱赶他的岛国;

进口美国造的刑具,

机关枪轧轧地响,

打坏了新开的花朵,

古巴海上的甘露。

学生刚刚受伤,

就被扔进海里,

那里的鲨鱼完成了

值得称赞的工作。

暗杀者的手一直伸到墨西哥,

于是梅利亚[14]倒在

罪行的街头打滚,

象个浑身浴血的掷铁饼手。

这时候岛国正是炎热,蔚蓝,

贴满了彩票,

以食糖作抵押。

梅尔加雷霍[15]

玻利维亚在自己的四壁中死去,

仿佛一朵希罕的花:

溃败的将军,

跨上他们的坐骑,

用手枪的射击打碎了天空。

梅尔加雷霍的假面具,

喝醉酒的畜生,

被出卖的矿藏的泡沫,

无耻的胡子,

仇恨的山岭上的胡子,

在昏迷中扯下来的胡子,

凝结着血块的胡子,

在坏疽的恶梦中逢到的胡子,

在牧场上奔驰的游荡的胡子,

在客厅里姘居的胡子,

这时候,印第安人及其重负

正在穿越氧气的最后一片草原,

快步走过被贫穷抽尽了血的

那些条条小路。

玻利维亚(1865322[16]

贝尔苏胜利了。那是晚上。拉巴斯

还响着最后的枪声。

干尘土向着高处凄凉地跳舞,

盘旋升起,带着每月的酒精,

以及新近染上的可怕紫斑。

梅尔加雷霍倒台了;他的脑袋

撞着血染的山峰的矿石边缘;

金色的饰带,金丝绣的礼服,

臭汗沾湿的破衬衫,

躺在马匹的残骸

以及刚被枪毙的脑壳在一起。

贝尔苏在宫殿里,在手套

和礼服中间接受着笑脸,

分配着泡透酒精的高原的

黑脸老百姓的土地。

新贵们新宠们滑动在

打蜡地板的大厅里,

眼泪的光华灯的光

洒落在一些射击的火花所

弄坏了的天鹅绒上。

梅尔加雷霍走进了人群,

这个几乎难以抑止忿怒的

骚动的鬼怪。

他听着这属于他范围之内的

吵得耳聋的群众,断续的呼喊,

升向高空的山岭上的篝火,

新的胜利者的窗户。

他的一生

(片断的盲目的力量,

火山口和高地上搬演的歌剧,

团队的梦,梦中

制服散遍了没有防卫的土地,

带着那纸做的军刀,

然而有伤痕玷污;

带着那真正的砍脑袋的死亡。

乡村的广场,留下了

假嗓子的合唱,

最最高贵者的讲演,

马匹的粪便,丝绸,鲜血,

轮番的死亡,腐烂,僵硬,

交织着快枪手们

震天响的枪声)

已经倒在最深的尘埃之中,

倒在轻蔑和空虚之中,

倒在一种也许被

耻辱所淹没的死亡之中。

但是从失败之中

这个玻利维亚的米诺托,

伸出喉咙,扒着金属的沙子,

踱着巡逡不前的野兽步子,

走向喧闹的金碧辉煌的大厅。

他进了人群,穿了过去,

砍着无名的老百姓,

沉重地登上惊慌失措的宝座,

扑向胜利的考迪略[17]。贝尔苏

滚下来,弄脏了淀粉,打碎了玻璃灯,

流水般的光芒从灯里四散溢出,

永远刺进了胸脯。

这时候,这个孤身的袭击者,

烈火中浑身是血的公牛,

把身躯靠在阳台上,

大喊:“贝尔苏死啦。”

“谁在那里,快回答。”

广场上,洪钟似地

响起一声大地的呼号,

一声吓人的恐怖的黑色的呼号,

回答说:“是我们,梅尔加雷霍,是我们。”

就是那一大群的死者,一大群

在宫殿楼梯上欢呼浑身是血的尸体的

死者在喊:“是我们。”

这个巨型的幽魂

把撕破的衣服覆盖住整个阳台,

营房的泥土和肮脏的血。

马蒂内斯(1932[18]

萨尔瓦多的庸医马蒂内斯,

分派各种颜色的

成药的药瓶。

部长们感激万分,

又是低头,又是哈腰,又是鞠躬。

这个吃素的巫师,

直着身子住在宫殿里,

这时候,狂暴的饥饿

却在甘蔗田里嚎叫。

于是马蒂内斯颁布法令:

没有几天,两万个农民

被谋杀,腐烂在

马蒂内斯以不符合

卫生规定为理由

下令烧毁的村落。

他重新回到宫殿,

来炮制他的糖浆,

立刻受到美国大使

飞速的祝贺。

“现在有了保证,”他对他说,

“西方的文明,

西方的基督教,

还有良好的贸易,

香蕉的租地,

关税的控制。”

他们一起,长时间地

喝着香槟,同时,

炎热的阵雨正淋着

一堆堆腐朽的白骨。

沙特拉比亚们[19]

特鲁希略,索摩查,卡里亚斯,[20]

直到今天,直到

一九四八年九月的

这个痛苦的月份,

还跟莫里尼戈(或者纳塔利西奥)[21]

一起在巴拉圭;这群

我们历史上的凶恶豺狗,

胀饱着肚子在他们的庄园里

举着那么多血那么多火的

征服旗帜的啮齿动物,

地狱里出来的强徒,

成千次地卖出又买进的

沙特拉比亚们,受着

纽约的恶狼的嗾使。

他们是金元的饥饿机器,

玷污着他们

受苦受难的人民的牺牲;

是卖淫的商人

贩卖面包和美国的空气;

是泥泞的刽子手,

卖身投靠的卡西克的猪;

没有别的法律,除了酷刑

以及鞭挞着人民的饥饿。

他们是美国的

哥伦比亚大学“名誉”博士,

袍子掩覆着喉咙,

遮盖着刀子;华道尔夫·阿斯托里亚[22]的

残暴的看守人,

那些该诅咒的房间

里面腐烂着

被囚者的永恒时代。

这些小小的兀鹰,

受到杜鲁门[23]先生的接见,

装满了钟表,得到了

“忠诚”勋章,吸干了

祖国的血。仅仅只有一个人

比你们还要坏,仅仅只有一个人,

有一天,他给我的祖国

带来了人民的不幸。[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