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头政治

不,旗帜上的血迹未干,

兵士们还没有睡觉,

自由就改变了服装,

变成了财产和家当:

从刚刚播种的土地里

出来了一个阶级,一伙

佩着纹章的新贵,

既有警察,又有牢狱。

他们划了一道黑线:

“这里是我们:墨西哥的

波菲里奥[25]派,智利的

‘绅士’,布宜诺斯艾利斯

赛马俱乐部的公子哥儿,

乌拉圭衣冠齐楚的海盗,

厄瓜多尔的少爷小姐,以及

各处的教会大人先生。”

“那里是你们:穷鬼,杂种,

墨西哥的小偷,加乌乔,

拥挤在猪圈里,没人理睬,

衣衫褴褛,满身虱子,

癞皮,潦倒,贫困,

肮脏,懒惰,人多。”

一切都建筑在这道线上。

大主教为这垛墙施洗,

对那个不承认阶级之墙的

叛逆者,施加

火的诅咒。

毕尔巴鄂[26]的书籍,被刽子手

焚为灰烬。

警察看守着

这垛墙,对那敢于

接近这道神圣大理石的饥饿,

抡起棍子当头一棒,

或者套上耕地的颈枷,

或者踢它几脚叫它当兵。

他们感到安全而太平。

老百姓流落街头,流落荒野,

成堆地过活,没有窗户,

没有田地,没有衬衣,

没有学校,没有面包。

在我们亚美利加,有一个幽灵行走,

以残羹剩饭为生,目不识丁,

到处流浪,遍及我们的幅员版图,

从阴湿的监狱里出来,

没有教育,东奔西跑,

被满身服饰、秩序、领结的

可怕的同胞所驱赶。

在墨西哥,人们为他

生产龙舌兰酒;在智利,

一升升纯紫颜色的酒;

毒害他,把他的灵魂

一片一片地刮下;

不给他书本,不给他光明,

直至他倒在尘埃,

陷入肺结核的屋角;

到那时候也得不到礼仪的埋葬,

他的葬仪不过是赤裸裸地

扔进其他无名无姓的朽骨烂肉之中。

恩布多法的颁布[27]

那些人自己宣称是爱国者。

他们在俱乐部里互相授勋,

正在着手撰写历史。

议会里面富丽堂皇;

他们分完了土地,

就分法律,分最好的街道,

分空气,分大学,分皮鞋。

议会的了不起的首创,

就是用这种方式建立

政府,真是纯粹的哄骗。

他们辩论,象惯常那样,

既是严肃,又有宴会,

首先在农业的圈子里,

再加上军人和律师。

最后他们把最高法律

带到议会,就是那个臭名远扬的

受到尊敬的不许触摸的

恩布多的法律。

一致通过。

给富人,满桌饭菜。

给穷人,垃圾一堆。

送有钱的人以金钱。

叫穷苦的人去干活。

让万贯家财的人住高楼大厦。

一无所有的人只许住茅棚草屋。

窃国大盗被授以特权。

偷一片面包的人投入监狱。

少爷小姐们去巴黎,去巴黎。

穷鬼饿汉们去挖矿,去开荒。

罗德里格斯·德·拉·克罗塔先生[28]

用甜蜜动听的声音

在议会里说:

“这部法律,最终

建立起了强制性的等级制度,

尤其是,确立了

基督教的原则。

它是

如此必要,犹如水一样。

只有那些共产党,如所周知,

地狱里出来的共产党,才要为

这部丰富而严格的

恩布多的法典而争辩。

但是,这种亚洲式的反对,

来自下等人的反对,

毫不犹豫地予以抑止了:

统统送进监狱,送进集中营。

这样,就只剩下了我们:

出类拔萃的绅士们,

以及激进党的

可爱的公仆们。”

贵族老爷们的坐席,

爆发出阵阵的欢呼:

多么雄辩,多么精神!

多么哲理,多么光采!

他们每一个人都跑过来,

把做交易的东西塞满口袋:

这一个垄断牛奶,

那一个卖铁丝诈财,

另一个做食糖敛钱;

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

说自己爱国,把爱国主义垄断,

这也是从恩布多法律里

查阅而得来。

钦巴龙戈的选举(1947

在智利的钦巴龙戈,

不久前有一次议员选举。

请瞧瞧这些祖国的基石

是怎样选择决定。

上午十一时正,

从乡间驶来了卡车,

满载着佃农。

正是冬季下雨;潮湿,

肮脏,饥饿,赤脚,

钦巴龙戈的农奴们

从卡车上爬下。

愁面苦脸,浑身晒黑,衣衫褴褛,

手里拿着一张选票。

他们被集合,被指挥,

被监视,被推挤;

回出来时去领取报酬,

排着队又一次走向卡车,

就象他们自己

所驱赶的马群。

后来,

发给他们肉和酒,

把他们吃得喝得

畜牲般地糊涂,忘了一切。

后来,听见了这样选举出来的

这位议员的演讲:

“我们,是信基督的爱国者,

我们,是秩序的保卫者,

我们,是圣灵的儿子。”

他的大肚皮在颤动,

他的母牛般刺耳的嗓音,

结结巴巴,磕磕绊绊,

就象猛犸的长鼻,

处在史前洪荒

一片黑暗的地下墓穴。

奶  油

我们亚美利加的

怪异的假贵族,

刚刚抹上白粉的哺乳动物,

不能生育的青年,

顽固执拗的笨驴,

存心不良的地主,

俱乐部里酗酒的英雄,

银行和交易所的强盗,

希奇古怪,花里胡哨,

大使馆里打扮讲究的老虎,

脸色苍白的高贵公子哥儿,

吃人肉的花朵,

香气扑鼻的洞穴的产物,

鲜血、粪便和汗水的

可恶的吮吸者,

纠缠绞人致死的藤萝,

封建巨蟒似的铁链。

那时候,草原在博利瓦尔

或者奥希金斯(贫苦的兵士,

挨打的人民,赤脚的英雄)

奔驰的马蹄下颤抖,

而你们,却排成了一支

背叛祖国旗帜的

国王和教会的地狱的队伍。

然而,当人民猛烈的风,

挥动着长矛

把祖国拥进我们的怀抱,

你们却摆出了铁丝网圈起的土地,

丈量围墙和篱笆,积聚

面积和人口,分派

警察和仓库。

人民从战场回来,

就深入矿井,到了

畜栏深沉的黑暗里,

落进多石的犁沟,

开动油腻的工厂,

在大杂院里,在拥挤的房间里,

与其他不幸的同类,

繁殖养育他们的后代。

他沉溺在酗酒中,失去知觉,

不能自拔,受到一支

虱子和吸血鬼队伍的侵袭,

被墙壁和警察局包围,

没有面包,没有音乐,

落进一片混沌的孤寂;

在那里,奥尔费奥[29]仅仅留下

一只吉他,给他的心灵,

一只披着彩带和痛苦的吉他,

在村镇上歌唱,

仿佛贫困的鸟。

天上的诗人

你们干了些什么,纪德派们,

知识至上派们,里尔克派们,

神秘主义者们,存在主义的

假魔法师们,在一座坟墓里

燃烧的超现实主义的罂粟,

时髦的欧化的尸体,

资本主义干酪的苍白蛆虫?[30]

你们干了些什么,面对着

这痛苦笼罩着的一切,

这人类生存的黑暗,

这拳打脚踢的架势,

这埋进粪土的脑袋,

这被践踏的艰苦生活的要素,

你们干了些什么?

你们什么也没有干,就是逃跑:

你们出售成堆的废物,

你们寻找天上的骏马,

怯懦的植物,破裂的指爪,

“纯粹的美”,以及“魔幻”,

那些穷人害怕的东西,

用来障蔽自己的眼睛,

用来纠缠纤弱的瞳仁,

用来代替老爷先生们

扔给你们的龌龊剩饭,

看不见处在苦楚中的石头,

不保卫,不斗争,

比墓地里的花环还要盲目,

任凭雨水打着

坟丘上一动不动的枯朽花朵。

剥削者

年轻的亚美利加,你的生命

就是这样,被吞噬,被漠视,

被剥削,被掠夺。

在忿怒的悬崖,在那里,

考迪略践踏着

新近倒下的灰烬和微笑,

直至胡子翘起的老爷们的

祖传的假面具,

高踞在桌子的上首,

向在座的人赐福,

隐藏起黑心的贪欲的

迫切的垂涎的

阴沉的餍足了的

真实的面孔。

那都是城市里冷酷的野兽,

可怕的虎狼,

吃人肉的动物,

专门在薄雾迷漫的

被遗忘的角落里的村镇,

在大地下面的洞窟,

从事狩猎的专家。

爱打扮的人

在牲畜群的,或者写字间的,

或者鸡尾酒会的乌烟瘴气里,

生活着一个蓝色的产物,

高高在上的脓疮的一瓣。

他就是智利的“西乌蒂科”[31],

名叫拉乌尔·阿尔杜纳蒂略[32],

(用别人的手,

屠杀印第安人的手,

征服刊物杂志的征服者),

一个花花公子的上尉,

一个做大买卖的老板。

他购买文章,自以为是文人;

他购买军刀,相信自己是军人;

但是他没有办法购买纯洁,

于是只好象蛇那样喷吐毒液。

可怜的亚美利加,

在血的市场被转卖,

被那些埋下的藤蔓;

他们又在圣地亚哥,

在米纳斯热拉斯的客厅里复活,

装得文雅,披着“包多阿”[33]里的狗样的长发,

穿着毫无用处的胸衣,

拄着坟墓里的高尔夫球棍。

可怜的亚美利加,

被暂时的风雅人士乔装改扮,

假造了各种各样的面孔,

而同时,在下面,黑暗的风

伤害了破碎的心,

把煤炭的英雄

刮进穷人的尸骨堆,

被瘟疫所扫荡,

被黑暗所笼罩,

任凭七个挨饿的孩子,

扔到了大街上。

宠信的人

在暴政的这块

沉重紫色的干酪上,

还长出了另一条蛆虫:宠信的人。

这是一个懦夫应声虫,

专门吹捧歌颂肮脏的手。

他是个演说家或者新闻记者,

在宫殿里突然醒来,

热情地咀嚼着元首的排泄物,

长时间地苦心研究

他的英雄业绩,

搅混了水,在脓汁滩里

钓取他的大鱼。

我们叫他达里奥·波勃莱特,

或者“可口可乐”豪尔赫·德拉诺[34]

(都一个样,也可以叫别的名字。

他存在于马查多

诽谤污蔑梅利亚

后来就加以暗杀的时候)。

在那当口,波勃莱特大写特写

“哈瓦那的柏里克利斯”[35]的

“卑贱的仇敌”。

到后来,波勃莱特就去吻

特鲁希略的铁蹄,

莫里尼戈的马具,

加夫里尔·贡萨莱斯[36]的肛门。

昨天也是一样;刚从

骑兵队出来,就被雇用去撒谎,

掩饰枪杀和掠夺。

今天,则举起他怯懦的笔,

来写皮萨瓜的酷刑拷打,

千千万万男女的痛苦,

我们的受难的黑暗的

地理上的暴君,

总要找一个泥污的学士,

分配给他撒谎的任务,

叫他说:慈祥的阁下,

国家的建设者,统治我们的

伟大共和国吧。还把

强盗的黑爪子

伸进卖淫的黑墨水。

等到干酪消耗得精光,

暴君掉进了地狱,

波勃莱特就消失了,

“可口可乐”德拉诺化成了烟,

蛆虫回进粪堆,

等待那无耻的轮回,

把暴政抛开了又拉回,

以便重新谄笑着出现,

捧着新写的发言稿,

让暴君点头称是。

因此,人民,首要的事,

是要找到蛆虫,捏碎它的灵魂,

压出它的汁液,

那种粘糊的乌黑东西,

也就是最近的作品;

扔掉这种墨水,

让我们在大地上把它抹掉。

金元的律师

地狱般的亚美利加,

我们浸透了毒汁的面包,

在你变节的焰火中

还有一条火舌:那就是

外国公司的本地律师。

就是他,钉牢了奴役他

祖国的镣铐,

傲慢地跟着

那一帮子经理散步,

以目空一切的神气,

瞧着我们破碎的国旗。

帝国的先遣人员,工程人员,

计算人员,测量人员,专业人员,

从纽约来到的时候,

他们估量征服的土地,

征服的锡、石油、香蕉,

铜、硝石、锰、食糖,

铁矿、橡胶、泥土的时候,

有个黑脸的矮个子走上前来,

露出黄色的笑容,

低声下气地向

刚来到的入侵者忠告:

“完全没有必要

给这些土人

付出那么多的钱;

工资提得那么高,先生们,

很不相称。不能同意。

这些贱人,这些杂种,

什么都不懂,只知道

拿那么多的钱去喝得烂醉。

不要给,凭着上帝。他们是野人,

比畜生好不了多少。我很了解他们。

千万不要付给他们那么多。”

他被收养了。他们给他

穿上制服。外表象格林哥,

骂人象格林哥。跳舞

也象格林哥。他高升了。

他有汽车、威士忌、出版物,

他被选为法官和议员,

他得到了勋章,当了部长,

政府得听他的话。

他知道谁可以收买,

他知道谁已经收买,

他拍马,他受贿,他发奖,

他吹捧,他谄笑,他威吓。

就这样,流着血的共和国的

所有港口,都变得空空如也。

你们会问:这个病毒,这个律师,

这个残羹剩饭里的酵母,

这个吸我们的血养肥了的

满肚子血的硬壳虱子,

到底住在哪里?

他住在赤道线的

低洼地区,住在巴西,

然而,中亚美利加的腰部

也是他的居所。

你们会在丘基卡马塔

高原的陡坡上逢到他。

他在那里探寻财宝,

爬上高山,跨过深渊,

拿着他的法典的条例,

来掠夺我们的土地。

你们会在利蒙港[37],

在特鲁希略城[38],伊基克,

加拉加斯,马拉卡伊波[39],

安托法加斯塔[40],洪都拉斯

见到他,把我们的兄弟关进监狱,

起诉他自己的同胞,

劫掠雇工,打开

法官和庄园主的大门,

收买报纸,指挥

警察,棍棒,来福枪,

来对付被他遗忘了的亲属。

在招待会上,他

穿着礼服,摆出臭架子;

纪念碑揭幕的时候,

说这样的话:“先生们,

祖国更重于生命,

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的土地;

我们保卫秩序,我们建立

新的驻防地,更多的监狱。”

他死得荣耀:“爱国者”,

议员,贵族,显要;

教皇给他授勋,

闻名,富足,令人敬畏,

而我们的悲惨种族的死者,

那些用手挖掘铜矿

扒抓深沉而严酷的土地的人,

受尽打击遭到遗弃而死去,

急急忙忙地装进

埋葬他的盒子,

十字架上只有一个名字,一个号码,

任那连英雄的标志都抹得掉的风

把它摇撼。

外交官(1948

如果您在罗马尼亚生下来是傻瓜,

那么您一辈子的经历仍然是傻瓜。

如果您在阿维农是个傻瓜,

那么您的这种品德

就会被法兰西古老的石块,

被不尊重庄园财产的学校,

以及学校里的孩子所赏识。

但是,如果您在智利生下来是傻瓜,

那么您很快就会当上大使。

您的名字叫傻瓜孟加诺,

傻瓜霍阿金·费尔南德斯,[41]

傻瓜某某某;要是有可能

就留一把精练的胡子。

这就是为了“开始办理交涉”

您所要求的一切。

后来,您会夸夸其谈地

报告您的呈递国书的

盛况,说着:“这个那个,

那大马车,这个那个,

您阁下,这个那个,

说的话,这个那个,真客气。”

发的是洋洋得意的声音,

用的是被保护的母牛的腔调;

跟特鲁希略的使者

互相赠送勋章;

偷偷地保留着

一套单身汉的房间。

(“您要明白,这种事情,

为了讨论边界条约

可是十分方便的。”)

装模作样地

给博士的刊物送去

社论,其实前天还吃着早饭

在看:这是一篇“报告”。

您跟“社会”的“显要”交往,

跟那个国家的傻瓜交往,

能弄到多少金银,

就统统买下。

您在青铜铸的马匹旁边,

在这个纪念那个周年会上讲话,

说的是:“嗯哼,这联系嘛,

这个那个,嗯哼,这个那个,

嗯哼,后代的人,

这个那个,种族,嗯哼,纯粹的,

神圣的,嗯哼,这个那个。”

于是您安静了,安静了:

您真是智利的一个好外交官,

您真是一个挂满勋章的

奇妙的傻瓜。

妓  院

从繁荣中产生了妓院,

伴随着成堆成堆的

钞票的标志:

这是首都的可敬的

臭水沟,我的时代的

船上仓库。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

头发上有机械化的

妓院,新鲜的肉

从城市的不幸和遥远的乡村

输出,在那里,金钱

窥视着坛坛罐罐的脚步,

禁锢了樊篱的藤萝。

乡村的鸨母龟奴,

在夜晚,在冬天,

牵着马匹,

守在村子的门口,

于是目瞪口呆的姑娘们,

落到了富豪的手里,

辗转贩卖。

外省懒洋洋的娼家,

在那里,村里的庄园主

——收取果实的霸主——

以吓人的鼾声,

骚扰着肉欲的夜晚。

在角落里,躲藏着

灰溜溜的妓女,游荡的幽灵,

死亡列车上的旅客。

你们已经被占有,

已经落入污辱的网罗,

已经无法回进大海,

已经遭窥视被猎获,

已经在生活的

最最活跃的空间死去;

你们已经能够让影子

溜过墙壁;但是这些墙壁

通不到任何地方,只除了

从泥土到死亡。

利马的迎神赛会(1947

人真多,他们用肩头

抬着神像,后面跟随着的

人群那么密集,

仿佛大海涌出,

发着深紫的磷光。

他们跳跃着舞蹈,

发出庄重的动着嘴巴的呢喃,

跟油炸食品的声音,

凄切敲鼓的声音,混成一片。

深紫色的背心,

深紫色的鞋,帽子上

染着紫色的斑点。

大路就象一条河,

得了长满脓疱的病,

在大教堂无用的玻璃上流过。

香料的香气,犹如

某种无穷尽的忧伤,

无其数脓疮的凝聚,

使眼睛联结了

密集人群的河流里

升起的情欲的火焰。

瞧那个肥胖的地主,

出的汗湿透了祭衣,

还搔着脖颈里

大滴的神圣水滴。

瞧那个山里不毛之地

来的破衣烂衫的可怜虫;

瞧那个把脸埋进了

碟子盘子大碗的印第安人;

瞧那个放牧温驯骆马的牧人;

瞧那些圣器室里出来的

尖利女孩子,以及

村子里的脸有菜色的教师。

穿着紫红衬衫的

舞蹈者如醉如痴;

黑人们则使劲用脚

顿着看不见的大鼓。

整个秘鲁都在捶着胸脯,

仰望这尊圣母的塑像,

只见她一本正经,装模作样,

打扮得天蓝粉红,

在汗臭弥漫的空气中,

乘着她糖果蜜饯的船,

航行在攒动着的千万人头之上。

美孚油公司

钻机辟开道路,

到了乱石累累的山谷,

把它无情冷酷的肚肠,

深深插进地底下的宝藏。

于是那死去的岁月,

世代的眼睛,被禁锢的

植物的根株,以及

带鳞带甲的属类,

就泌出一层一层的汁水。

烈火从管道里上升,

变成冰冷的液体,

从它出世离开

乌黑深沉的世界时,

在高原上的关卡,

逢到了一个白脸的工程师,

还有一张土地所有证。

尽管石油的道路错综复杂,

尽管燃料默默地改变位置,

在大地的肚腹中

移动它的统治区域,

但是它喷出的油,

却震撼着它的石蜡的枝条;

那时候,美孚油公司

连同其律师和靴子,

支票和枪支,统治和囚徒,

都还没有来到。

它的着了迷的皇帝,

在纽约住着,都是

温和的满脸笑容的凶手;

他们购买丝绸,尼龙,雪茄,

购买暴君和独裁者。

他们购买国家,村镇,海洋,

购买警察,议会代表,

购买穷乡僻壤的村落,

在那里,穷人守着他们的玉米,

仿佛守财奴守着他们的黄金。

美孚油公司把他们唤醒,

给他们穿上制服,向他们指明,

谁是兄弟而兼敌人,

于是巴拉圭人打起了仗,

玻利维亚人扛着机关枪

在丛林里东奔西窜。[42]

一滴石油谋杀了

一位总统,一笔

百万公顷土地的抵押,

一次黎明的快速枪杀,

致命的闪光,僵硬地倒下,

一处新建的颠覆分子罪犯的

集中营,在巴塔戈尼亚,

一桩叛变,一排枪响,

在石油的月亮之下,

一次微妙的部长任免,

在首都,一阵流言蜚语,

犹如一片石油的浪潮;

然后是冲击而来;你瞧,

美孚油公司的大字,

多么明亮,在云朵之上,

在大海之上,在你的家里,

照亮着它的统治领地。

阿纳孔达铜矿公司

这是蛇盘绕成的名字,

是不知餍足的咽喉,

是绿色的恶魔。

在我祖国密集的高山,

稀疏的丛林,

那冷漠的月光下,挖土机

掘开了矿山的洞口,

仿佛一个污斑,

挖成处女的铜的坑道,

深深进入它的花岗岩的场地。

在楚基卡马塔永恒的夜晚,

我曾经看见高山之巅,

燃烧着牺牲的火焰,

只听得那独眼巨人

吞食智利人的手,

智利人的比索,智利人的腰,

发出的劈哩啪啦之声,

把他们卷在铜的脊骨之下,

吮尽他们温热的血,

咬碎他们的骨架,

把他们抛到漠漠荒野的

崇山峻岭之间。

星空下的楚基卡马塔之巅,

空气在呜呜作响。

矿坑用人们小小的手

消灭了星球的抵抗;

狭窄的咽喉似的坑口,

硫磺的鸟在颤抖,

金属的钢铁的寒冷

以其阴郁的创伤,

正在骚动,这时候,

汽笛惊起响声,

大地吞下长长一列

渺小的人,走下

矿坑张开着口的牙床。

他们是些小小的队长,

我的侄子,我的儿子;

等到金属的铸锭

向着大海涌流的时候,

他们擦干了额头,

又因为新得的疟疾而发抖。

那条大蛇把他们吞吃,

把他们缩小,把他们咬碎,

把他们涂满有毒的唾沫,

把他们扔到大路上,

把他们用警察杀害,

把他们弄到皮萨瓜烂掉,

把他们监禁,把他们辱骂,

还收买了一个卖国的总统,

把他们侮辱,把他们迫害,

让他们饿死在

沙漠遍地的广阔原野上。

于是又有一个两个歪倒的十字架

竖立在地狱般的山坡上,

仿佛矿山的树木

劈散的唯一木柴。

联合果品公司

喇叭吹响的时候,

大地上所有的人都已准备好;

耶和华出来瓜分世界,

给可口可乐公司,阿纳孔达公司,

给福特汽车公司,还有别的公司。

这家果品公司

保留了最最精美的部分:

我的大地的中央海岸,

亚美利加甜蜜的细腰。

它把分得的土地重新命名,

叫做“香蕉共和国”;

在长眠不醒的死者身上,

在心情不安的英雄身上,

它征服了伟大,

自由,和旗帜,

建立起滑稽的歌剧院;

没收意志的自由,

赠送凯撒的桂冠,

显露贪心的欲望,

吸引苍蝇来独裁:

苍蝇特鲁希略,苍蝇塔乔,[43]

苍蝇卡里亚斯,苍蝇马蒂内斯,

苍蝇乌必科,苍蝇沾湿着

穷人的血和果子酱。

苍蝇醉醺醺

在老百姓的坟上嗡嗡,

杂技场的苍蝇,聪敏的苍蝇,

懂得执行暴政。

在血淋淋的苍蝇中间,

果品公司登了陆,

砍光了咖啡和果子,

我们沉沦的土地的宝贝,

一盘一盘地倾倒

装进了它的船只。

与此同时,裹在黎明

晨雾中的印第安人,

掉进了港口

发出甜味的深渊:

一个身体滚下去,

一件没有名字的东西,

一个号码掉落了,

一串死了的果子

掉进了垃圾堆。

土地与人

老地主镶嵌在土地里,

仿佛吓人的动物的骨殖,

他们是委任统治地的

迷信的继承者,

黑暗的土地上的皇帝,

被仇恨所禁闭,

被铁丝网所包围。

在这个包围圈里,

人的生活被扼杀;

孩子活活地埋进土里,

不给他面包,不让他识字,

给他打上记号做佃户,

罚他干活进畜栏。

可怜的不幸的雇工,

在红树丛中,被束缚于

不能生存的生存,束缚于

蛮荒草原的黑暗。

赤手空拳没有一本书,

后来就变成没有知觉的骸骨,

购买生命一个接一个,

还在清白的门前遭拒绝,

没有别的爱除了一只吉他,

在忧伤之中心都碎裂,

跳起的舞难得热烈,

就象一阵弄湿了的风。

然而不仅仅在乡间,

人们受尽创伤。更远的地方,

更近的地方,更深的地方,都有伤:

在城市里,在宫殿旁边,

增长着麻风病的大杂院;

这污秽的根源,

带着随时发作的脓疮坏疽。

我看见过,在塔尔卡瓦诺[44]的

崎岖的转弯之处,

在山丘的灰坑里,

翻腾着贫穷的肮脏的景象,

屈辱的心灵的一团混乱,

海底下黄昏的阴暗中

裂口的脓疱,

褴褛衣衫下的伤疤,

挨打的头发蓬乱的人的

衰老瘦弱的身体。

我走进深埋的房子,

就象老鼠的洞穴,

满是硝石的潮湿,溶化的盐水。

我看见挨饿的生灵爬进来,

没牙的嘴象个黑洞,

透过污浊的空气,

想对着我笑。

我在我人民的痛苦中经过,

它缠绕着我,

仿佛灵魂上的有刺铁丝。

它使我的心脏抽搐。

我奔出来,在大路上号叫,

我跑出来,在烟雾中痛哭。

我敲门,那些门却象

有刺的刀子,把我伤害;

我向那些无动于衷的脸呼吁,

从前我崇拜他们,象星星一样,

现在它们却只对我显出虚空。

于是我成为一名士兵;

没有号码,不属团队,

命令就是战斗的拳头,

操典就是人类的智慧,

无数时间的力量,

武装的树木,人们

在大地上不可摧毁的道路。

瞧吧,我们有多少,

有多少跟我在一起,

不是无足轻重,而是所有的人;

他们没有脸,他们是人民,

他们是金属,他们是道路。

我走着,与世界的春天

同样的脚步。

乞  丐

教堂的旁边,瑟缩在墙脚,

连带他们的腿,他们的身体,

他们发黑的目光,

他们长着的活生生的屋脊怪兽的脸,

他们破旧的乞食的罐头;

从这里,从坚固的神圣的

石砌的墙边,

他们形成了街道的植物,

合法的瘟疫的流浪花卉。

公园里也有乞儿,

仿佛里面枝叶根系

受尽折磨的树木:

公园的角落,奴隶在苟延残喘,

犹如人的结局变成了垃圾,

戴着他这个肮脏的称号,

等待死亡的扫帚。

慈善事业把他埋葬在

麻风病的土地的坑里,

给我今天的日子的人做榜样;

它应该学会践踏,把这类东西

踩进轻蔑的沼泽,

把鞋踏上

穿着失败的制服的人的额头,

或者至少它应该懂得

这是大自然的产物。

亚美利加的乞丐,

一九四八年的儿子,大教堂的孙子,

我并不尊敬你,

我不拿古老的象牙,

国王的胡子,装上你描写的面貌,

就象书本里所证明的那样,

我要用希望把你抹掉。

你进不了我正在构成的爱;

带着人们唾弃而创造你的一切,

带着你被糟蹋的模样,

带着你这一切,

你进不了我的胸怀。

我要去掉你的泥土的渣滓,

直至你用金属重新构成,

跳出来闪闪发光,犹如利剑。

印第安人

印第安人,从他的皮肤

逃往古老的无限深处,从那里,

有一天象岛屿那样升起:失败了,

变成了看不见的空气,

在大地上裂开,把他

秘密的记号撒在沙地上。

那个消耗月亮的人,那个

梳理着世界神秘孤寂的人,

那个不登上大气笼罩的

石头祭坛就不消逝的人,

那个在他丛林的重量之下

坚定如神圣的光的人,

突然消瘦了,直至成了一根线;

他变得皱纹满脸,

粉碎了他的如塔急流,

接受下他的破烂衣服包裹。

我看见过他,在阿马蒂特兰[45]

磁力的顶峰,啃着

不能逾越的水的两岸:

有一天,他走在玻利维亚高山

那压抑的庄严之上,带着他的

鸟儿和根子的遗骸。

我看见

我的兄弟,写疯狂的诗的

阿尔维蒂[46],在阿劳科人的地区,

禁不住哭泣;他们围着他,就象

围着埃尔西利亚;在那红色的神的时代,

他们就是一条尸体的紫色锁链。[47]

远处,在火地岛的

狂暴的水的网络里,

我看见他们,啊,海狼哟,

长发披散,爬上破烂的独木舟,

到大洋里去乞讨面包。

那里,他们领土上每一根皮毛

都已经被杀死,

印第安猎手得到几张

肮脏的钞票,偿付他们

拖来的空中主宰的脑袋,

极地孤雪中君王的首级。

那些罪恶累累的人

今天坐在议会里,

在总统府登记他们的婚姻,

跟主教们经理们生活在一起,

在南方的主人们割开的喉管上

长出了花朵。

在阿劳加尼亚,羽饰

已经被酗酒所毁坏,

被杂货铺所污损,

被律师们所抹黑,

用来掠夺它的王国,

给那些枪杀大地的人,

给那些正在大路上

由我们自己的海岸的

五光十色的角斗士

保护着的人;

他们进来了,开着枪,

做着交易,自称“和平使者”,

而肩上的绶带越来越多。

就这样没有看见就消失了;

印第安人就这样没有看见

他们家园的毁灭:没有看见旌旗,

没有让染血的箭滚动,

而是一点一点地侵蚀;

长官,窃贼,庄园主,

所有的人都得到了自己甜蜜的帝国,

所有的人都把它包进毯子,

直至让它流尽了血,

扔进亚美利加就近的沼泽。

以碧绿的草原,无垠的天空,

叶簇茂密的纯净,以及

花岗岩沉重的石块

建筑的不朽的居室,

变成了破败的茅舍,

贫困的一无所有的沟壑。

从闪闪发亮的裸体,

镀金的胸膛,洁白的腰枝,

或者把皮肤和所有的露珠联结的

那些矿石的装饰品,

换成了破衣烂衫的丝丝缕缕,

分派给他死人的裤子;

褴褛的陛下,就这样

在曾经属于他的世界的空气中走过。

这就是这场浩劫的结果。

这种事,眼睛看不见,就象

叛徒溜进来,或者长了不能治的癌,

直至我们的祖先弯下腰,

直至人家教他学作幽魂,

走进给他打开的唯一的门,

这也是别的穷人的门,是

大地上所有遭到鞭挞的穷人的门。

法  官

对于上秘鲁[48],对于尼加拉瓜,

对于巴塔哥尼亚,在城市里,

不讲道理,什么也不讲:

穷困的杯子,亚美利加

被遗弃的儿子,没有法律,

没有法官来保护你,保护你的

土地,玉米,小小的房子。

你的同族来到的时候,

你的老爷们的同族来到的时候,

利爪和匕首的旧梦已经遗忘,

由法律来灭绝你天空下的居民,

来掠夺你金黄色的土地,

来议论你河道里的水,

来抢劫树木遍布的地方。

他们向你证明,他们

在你衬衫上盖印,他们

用文件纸张蒙住你的心,

把你埋葬在寒森森的布告下。

等你倒了霉一落千丈,

在边界上苏醒过来,

一无所有,孤苦伶仃,到处流浪,

他们就给你牢房,把你捆绑,

缚住手脚,让你游不出

贫穷困难的苦海,

叫你不得不抽搐淹死。

厚道的法官给你念

结结巴巴的第四千条,第三款,

这是他们解放的所有

蓝天之下的地方所通用。

别的象你一样的人倒下了,

就把你树立起作补充,

而且不得上诉,癞皮狗。

说说,你的血怎么

跟富足与法律联系纠缠?

用硫酸铁编织的是什么?

穷人是怎么落进法院的?

用石块和痛苦坚强地哺育起来的

穷人的儿子,这么贫瘠的土地,

能为他们干些什么?

就这样说,就这样写。

生活在我额头上写下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