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论 廖偁

封建论 廖偁

柳子厚为《封建论》以短封建者,诚以周之亡由立诸侯之过也,故曰:“周之失,在制不在政。”又云:“诸侯各专其国,继世而理,其人之贤不肖不可知,而民之理乱亦不可察也。”又云:“诸侯世禄,在位各据其地,则天下虽有圣贤者生,无以立于天下。”如子厚之论,是盖知其末而不知其本。知其末而不知其本,故以封建为非,故曰:“封建非圣贤之意也,势也。”又云:“汤、武之所以不去封建者,因其力以得天下,故不去也。”此亦见子厚之惑者也。夫事有得失,理有是非,固不易也。

偁谓:诚圣贤之立封建者,道也,非势也。周之乱天下,非制失也,失在政也。又谓:天下诸侯虽专国,继世而理,亦不能乱也;虽世禄在位,亦不能妨天下之圣贤也。又谓:汤武之不去封建者,实以封建者古之常道也,非因其力以取天下而不去也。且夫圣贤之立制度,皆取法于天地,而节制于人,使人悉得其所耳。当生人之初,万物屯蒙,而莫知其所以理。《易》云:“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是也。是封建者,圣人所以理民之达道。观三代封建之制,因地制民,因民制禄,使大不至于难制,小不至无赖,是故如身使臂,如臂使指,上下相制,罔有不顺,则封建者,固因人之利而为之也。夫所谓势者,乃不得已之辞也。岂有取法天地,节制于人,而曰不得已哉?以此为势,则天下孰不为势,是则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分,皆势也,何止于封建而已乎?偁故曰:封建者道也,非势也。且封建之制,地有差等,禄有多少,礼乐器物,各有分限。是故下者不可上,少者不可多,降者不可升,无者不可有。执是而行,虽世未有乱者也。若地不必有差等,禄不必有多少,礼乐器物不必有分限;下者不必下,少者不必少,降者不必降,无者不必无,则未有不乱者也。观周世之末然矣,岂制之失乎?

是盖失其政而然也。且三代之盛,则非不封建也,而不闻乱,何封建利于三代之初,而不利于三代之末乎?是盖政存与政失之谓也。使周末之天子,执文、武、成、康之法而不失,则文、武、成、康之时也,又安得有问鼎射王之事?当夷王而后,礼乐征伐,天子不能有也,安得诸侯不为逆?设使虽不封建,未有不大乱者也。偁故曰:周之乱在失政也。

且夫诸侯者,奉天子之法以理其国也,动静进退,莫不由天子也。是故山川神祇有不举者,为不恭,不恭者,君削以地;宗庙有不顺者,为不孝,不孝者,君绌以爵;变礼易乐者,为不从,不从者,君流;革制度衣服者,为叛,叛者君讨。夫然,则天下诸侯莫敢不为善也。五国为属,属有长;十国为连,连有帅;三十国为卒,卒有正;二百一十国为州,州有伯。天下八州,各以其属属天子之吏。吏以治伯,伯以理正,正以理卒,卒以理帅,帅以理长。长有不善,则帅举之;帅有不善,则卒举之;卒有不善,则正举之;正有不善,则伯举之;伯有不善,则吏举之。上下相制,虽有不肖者,固不敢为不善矣。设有为者,则流矣,讨矣,而不存之于天下也。夫然,则天下无不善矣。设有为理者也,偁故曰:虽专国继世,而不能为乱也。且圣贤之用与不用,系乎在上者也。在上者果其人,则能用之;果非其人,则不能用之,此事之固然者也。

当三代之时,不闻有圣贤不居其位;当三代之季,则然后圣贤有不用者,则是用与不用,系于上明矣。彼封建者,亦所以待圣贤者也,安得反妨圣贤哉?当圣贤不用之时,乃封建失制之时也。曰天子之法不必行,诸侯之恶不必绌,是故天下各据其地,而圣贤弃矣。观其然,夫岂在于封建?是诚制乱之罪也。偁故曰:虽世禄在位,不能妨圣贤。圣贤之于天下必主之者,愍世之乱然也,固不以得天下为利也。若以汤、武不去封建为因其力以得天下,则是汤、武苟于得天下也。孔子以汤武为仁人乎?孔子以为仁人,则汤、武之不苟得可知也。且圣贤之心,唯欲利后世,益天下,苟事有利益者,虽死焉为之也。若封建果不利天下,益后世,则去之,以利益乎天下后世矣,又岂肯因而不革?况封建者,以天下为公也;而守宰者,示天下以私也。封建者,与天下共天下;守宰者,欲以独制天下为心。公私之道,昭昭矣。而公私之义,固有差矣。偁故曰:汤武之不去封建者,盖古之常道也,非因其力而不去之也。

且子厚不究天子之法乱而使诸侯叛,反以封建为周之失制;不究法不乱则不善莫由在位,反以继世不肖致乱为患;不究升贤绌不肖为当世常法,而反以圣贤不立为虑;不究圣贤立法制必取法天地而利人,反以立封建为势;不究圣贤之心无所苟,反以汤、武不去封建为利其力。偁故曰:子厚之论封建,知其末而不知其本也。虽然,子厚以封建为非者,以守宰为是故也。以守宰为是者无他,乃曰“有罪行以绌,有能得以奖。朝拜而不雠,夕斥之矣;夕拜而不雠,朝斥之矣。”又云“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使汉室尽封侯王,则孟舒、魏尚之术莫得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行。明遣而道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约从之谋周于同列矣。”呜呼!若是者,子厚果大不明其本也。以是为是,则岂封建之世,有罪者不得而绌乎?有能者不得而升乎?朝拜而不雠,夕不能斥之乎?夕拜而不雠,朝不能斥之乎?若有罪不绌,有能不升,法制不能拘者,皆已乱之世也。已乱之世,无不失也,何止于封建哉?已乱而罪之,何异恶桀、纣之不道而责汤、武,嫉商均之不肖而非尧舜也,于理顺乎?虽然,子厚止知汉之封侯王,而不知古之封建也。止知汉之封侯王,则宜其所谓“明谴而道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约从之谋周于同列”也。若古之封建,因不至是。三代之封建,凡天下四海九州,二百一十国,在夏、商则百里极矣。

国凡有五等,五等之国,制度不同,同出于天子者也。古之一大国,止今之一郡耳,是故其力易制,其患易救,固未有能为乱者也。汉之封侯王,则一侯王之地,如古之大国数十,则汉岂行封建之法哉?乃汉自为之法,非封建之法也。若以汉自为之法,而疑古封建为短,是由以溺咽之故,欲去舟与食者也,岂封建果非哉?而又孟舒、魏尚、黄霸、汲黯之辈,当三代之时,不啻千万辈在卿大夫之列。安得谓在封建之世,则不得伸其才术,岂数子者之才,能为太守,而不能为他哉?而子厚固以为封建则能用之,不知意之若何也。鸣呼!是非得失之理,明明若是,又何曲为之言也?偁非好辨也,庶圣人之道少有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