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伯淳墓志铭 韩维
伯淳,姓程氏,讳颢。其先有为周大司马者曰乔伯,封于程,后遂以为氏。高祖赠太子少师讳羽,有功太宗朝,赐第室京师,居再世,迁河南,今为河南人。先生生而秀爽,异于常儿,才数岁,诵诗书,强记过绝人。户部侍郎彭公季长一见异之,遂许妻以女。举进士中第,调京兆鄠县主簿。南山有石佛像,浮屠岁传佛首放光,则远近男女,昼夜集会观不止。为县者畏其神,莫敢禁。先生始至,诘其徒曰:“吾闻石像岁现光,有诸?”曰:然。戒之曰:“光现,必先告我,我当取其首视之。”自是不复有光矣。府境大水,诸县仓猝兴役,皆狼狈失措置,惟先生所治,饮食茇舍,无一不具。时暑甚疫,人病多死,独鄂人无死者。监司欲荐之,问其所欲,先生答以荐士当以才之所堪,不当问所欲。避亲嫌,移江宁上元县主簿。田税不均,比他邑尤甚,先生为令画法,民不知扰,而税遂均。会令罢,摄邑事,牒诉日不减三二百数,先生处之,不阅月民讼遂简。江南俗种稻,赖塘陂以溉,盛夏塘溃,计非千夫不能塞。故事,当言之府,廪之监司,然后计功调役。先生曰:“比如是,苗槁矣;救民获罪,所不辞也。”遽发民塞之,岁则大穰。仁宗升遐,遗制官吏成服三日除。三日旦,知府事王贽率群官将释服。先生进曰:“请尽今日。”贽怒,不从。先生曰:“公自除之,某非至夜不敢释。”一府视君,亦莫敢除。移泽州晋城县令,民以事至庭下者,必教之以事父兄、奉长上之道。暇则亲至诸乡校,召父老与之语,儿童读书者,为正其章句,置师不善则易之。初俗甚野,不知为学,后数年,服儒衣冠者遂众。乡里远近为伍保,使之力役相助,患难相恤,奸伪无所容。孤茕老疾者,责亲党使毋失所。行旅出于其途者,疾病皆有所养。三年,盗无剽劫,民无斗死者。河东路财赋不充,官有科买,则物价腾踊,岁为民患。先生度所须,使富家预储其物,定价而出之,富家不失息,而乡民所费比旧才十二三。县库有杂纳钱数百千,常借以补助民力。部使者至,则告以此钱令自用,而不敢私。使者亮君之诚,亦不问。先时民惮差役,互相纠诉,乡邻往往为仇。先生尽得民产厚薄,按籍而命之,莫有辞者。义勇常以农隙讲事,然但文具而已。先生至,晋城之民,遂为精兵。
用荐者改著作佐郎,寻以御史中丞吕公晦叔荐,授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神宗素闻先生名,陛对之日,从容咨访,比二三见,遂期以显用。前后进说,大要以正心窒欲,求贤育材为先。尝言人主当防未萌之欲,神宗俯身拱手曰:“当为卿戒之。”时王荆公为宰相,多所措置。先王每进见,必为上陈君道以至诚仁爱为本,不当及功利,又极陈治道。神宗曰:“此尧舜之事,朕何敢当?”先生愀然曰:“陛下有此言,非天下之福也。”章数十上,论辅臣不同心,小臣与大计,卖祠部牒,青苗取息,提举官多非其人。命出不由门下,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寖衰。荆公虽与先生异论,而尝目君以忠信。言既数不用,恳求外补。神宗犹重其去,上章及面请至十数,不许,遂阖门待罪。差权发遣京西路提点刑狱。
复上章曰:“臣言是,愿行之;如其妄,当赐显黜。请罪而获迁,失刑赏矣。”改差签书镇宁军节度判官事。河清卒法不他役时中贵人程昉为外都水,怙势凌轹州郡,欲尽取诸埽兵治二股河,先生拒以法。昉请于朝,命以八百人与之。天方大寒,众不胜役,溃而归。城门吏来报,一府相视,畏昉不敢纳。先生曰:“此逃死自归,休三日而复役。”曹村决,先生方护小吴埽,知州军事刘涣以急告,先生夜驰至州,谓涣曰:“曹村决,京城可虞,臣子之分,身可塞亦为之,请尽以厢兵见付,事或未集,公当率禁兵继之。”径走埽下,谕士卒曰:“朝廷养尔曹,正为缓急,尔知曹村决则注京城乎?吾与尔以身扞之。”众皆感激自效。决口将合,有大木自中流而下,先生谓众曰:“得彼木横流入口,吾事济矣。”语已,木遂横,众以谓志诚所致。郊祀霈恩,先生曰:“吾罪涤,可以去矣。”遂求监临,得西京洛河竹木务。荐者言君未尝叙年劳迁秩,特改太常丞。其后彗星见,诏求直言,先生极论时政,语甚切直。
还,朝廷差知扶沟县事。广济河出县境,滨河奸民不治生业,专以胁取舟人物为事,岁必焚舟数十以立威。先生始至,捕一人,使列其党与,得数十辈,不复根治旧恶,分地而处之,使以挽舟为业,且察奸不变者,自是焚舟之患遂绝。畿县民税重,岁常以赦获蠲免,然良农输率以时,而稽故获免者皆顽民。先生与之约,前获免者,后必如期而足,于是惠泽始均。司农建言,天下输役钱达户四等,而畿内独止三,请及第四,先生力陈不可,诸邑赖以皆免。水灾民饥,先生请发粟贷之。邻邑亦请,司农怒,遣使阅实,而邻邑令遽自陈谷且登,可无贷。使至,谓先生曰:“盍亦自陈?”先生请贷不已,遂得谷六千石,饥者以济。司农亦怒,视贷籍,而所赋不等,檄县杖主吏。先生言:“济饥当以口而不当以户之高下,且令实为之,非吏罪。”乃已。内侍都知王中正,行按保甲,所至官吏多见慢辱,诸邑供帐,竞务华洁,以悦其意。主吏以请,先生曰:“吾邑贫,安能效他邑?且取于民,法所禁,今有故青帐,可用之。”先生在邑岁余,中正往来境上,卒不入。有犯窃盗者,先生谓曰:“汝能改行,吾薄汝过。”盗叩头,愿自新,后数月复穿窬,捕吏及门,盗告其妻曰:“吾与太丞约,不复为盗,今何面目见之?”遂自缢。
官制行,改奉议郎。朝廷遣官括牧地,民田当没者千顷,往往持累世券契自明,皆弗用。诏改税作租,许卖易如私田,民乃服。先生犹不可,措地官至,谓先生曰:“民愿服而君不许何也?”先生曰:“民徒知今日不加赋,而不知后日增租夺田,则失业死矣。”因为言仕者当以仁厚为心,不可便己以害人。官感动谢曰:“宁受责,不敢违公命。”遂去之他邑。邻邑民犯盗,系县狱而逸,更赦,犹以特旨罢先生邑事。邑人诣开封及司农乞留者以千数。先生之去县,不使人知,老稚追及境上,攀挽号哭不肯去。以亲老,求折资便养,得监汝州酒税。今上嗣位,恩改承议郎,召为宗正寺丞。未行,以疾卒,元丰八年六月十五日也,享年五十有四。士大夫识与不识,莫不伤吊,以朝廷失贤者为恨。
父晌,太中大夫致仕,时年八十。母侯氏,寿安县君;妻彭氏,仁和县君,皆先君以卒。五子:三早卒,曰端懿,蔡州汝阳县主簿;曰端本,举进士。四女:三夭,一适假承务郎朱纯之。卜得卒之岁十月乙酉,葬于伊川之先茔。先生于书无所不读,自浮屠、《老子》、《庄》、《列》,莫不思索究极,以知其意,而卒宅于吾圣人之道。其持己清峻,若不可及,而与人甚恕而温。论治道卓乎至于无能名,而应世接物,莫不曲尽其宜。苟善于君矣,爵禄可舍也;苟利于民矣,法禁不避也。自元丰以来,论贤士大夫宜在天子左右者,君必与焉。先生之罢扶沟,贫无以家,至颍昌而寓止焉。大夫以清德退居。弟颐正叔乐道不仕。先生与正叔朝夕就养,无违志。闺门之内,雍肃如礼。家无担石之储,而愉愉也。子方守颍昌,遂得从先生游,先生不以老耄弃我,周旋启告,所以为益良厚,故于其亡也,哭之加哀,而铭不以辞。铭曰:
善乎,孟轲之言义、命也!盖不知义不足以立命,不知命不足以存义。先生居官,不问内外大小,率所言所事,一出于正。虽贵势豪力,不为少变。呜呼!其处义、命,可谓兼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