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难论上 欧阳修
语曰为君难者,孰难哉?盖莫难于用人。夫用人之术,任之必专,信之必笃,然后能尽其材,而可共成事。及其失也,任之欲专,则不复谋于人,而拒绝群议,是欲尽一人之用,而先失众人之心也。信之欲笃,则一切不疑,而果于必行,是不审事之可否,不计功之成败也。
夫违众举事,又不审计而轻发,其百举百失而及于祸败,此理之宜然,亦有幸而成功者。人情成是而败非,则又从而赞之,以其违众为独见之明,以其拒谏为不惑群论,以其偏信而轻发为决于能断,使后世人君慕此三者以自期。至其信用一失而及于祸败,则虽悔而不可及,此甚可叹也。前世为人君者,力拒群议,专信一人,而不能早悟,以及于祸败者多矣,不可以遍举,请试举其一二。昔秦苻坚地大兵强,有众九十六万,号称百万,蔑视东晋,指为一隅,谓可直以气吞之耳。然而举国之人皆言晋不可伐,更进互说者不可胜数,其所陈天时人事,坚随以强辨折之,忠言谠论,皆沮屈而去。如王猛、苻融,老成之言也,不听;太子宏、少子诜,至亲之言也,不听;沙门道安,坚平生所信重者也,数为之言,不听;惟听信一将军慕容垂者,垂之言曰:“陛下内断神谋足矣,不烦广访朝臣,以乱圣虑。”坚大喜曰:“与吾共定天下者,惟卿尔!”于是决意不疑,遂大举南伐。兵至寿春,晋以数千人击之,大败而归。比至洛阳,九十六万兵亡其八十六万,坚自此兵威沮丧,不复能振,遂至于乱亡。近五代时,后唐清泰帝,患晋祖之镇太原也,地近契丹,恃兵跋扈,议欲徙之于郓州,举朝之士,皆谏以为未可,帝意必欲徙之。夜召常所与谋枢密直学士薛文遇问之,以决可否,文遇对曰:“臣闻作舍道边,三年不成,此事断在陛下,何必更问群臣。”帝大喜曰:“术者言我今年当得一贤佐,助我中兴,卿其是乎!”即时命学士草制,徙晋祖于郓州。明旦宣麻,在廷之臣皆失色。后六日而晋祖反书至,清泰帝忧惧不知所为,谓李崧曰:“我适见薛文遇,为之肉颤,欲自抽刀刺之。”崧对曰:“事已至此,悔无及矣。”但君臣相顾涕泣而已。
由是言之,能力拒群议,专信一人,莫如二君之果也;由之以致祸败乱亡,亦莫如二君之酷也。方苻坚欲与慕容垂共定天下,清泰帝以薛文遇为贤佐助我中兴,可谓临乱之君,各贤其臣者也。或有诘予曰:然则用人者不可专信乎”应之曰:齐桓公之用管仲,蜀先主之用诸葛亮,可谓专而信矣,不闻举齐、蜀之臣民非之也。盖其令出,而举国之臣民从,事行而举国之臣民便,故桓公、先主得以专任而不贰也。使令出而两国之人不从,事行而两国之人不便,则彼二君者,其肯专任而信之,以失众心而敛国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