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说 陈瓘
武帝征伐之意,虽汲黯之言,在所不采。而主父偃以疏逖微贱,进言九事,乃以伐匈奴为谏,引尉佗、章邯,明秦之所以亡。严安亦曰:“靡敝国家,结怨匈奴,非所以子民而安边也。”夫偃安之所陈,与上异意,以秦法论之,是谓非上之建立,必诛无赦。武帝乃见而谓曰:公等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夫言虽不用,而其人见收,则非特足以进天下之材,亦可以来天下之言。一语不当,从而废之,则非特塞贤材之路,亦将钳天下之口。武帝之异于始皇,其在斯乎?晁错为国远虑,身丧家覆,世哀其忠。然其学以申、商刑名为师,峭直刻深,不纯乎道。论人主之所急,以临制臣下为先。又曰:“人主所以尊显,功名扬于万世之后者,以知术数也。”然则圣主之务,所以尊显而垂后者,果在于术数而已乎?唯其质不厚而学非其师,故其论如此其荒唐也。
访问于善,宜虚心而待之。主先入之言,怀决定之意,掠能问之美,无肯听之实,如是而问者,君子之所不对也。季孙欲以田赋,使冉有访于仲尼,仲尼曰:“丘不识也。”既而私于冉有曰:“子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于是乎三发而不对。孔子曰:“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孔子岂固隐哉?为其有决定之意,而无肯听之实,则遂事不可以复谏,而空言适足以自咎。语默动静,岂不谨哉?
人主于听纳之际,尤当宽详尽下,不当使进言之士,怀未毕之语。楚子革与王言如响,祈父讥之。及其摩厉以须之,得间而讽焉,能使其馈不食,寝不寐,以思其言。使灵王有自克之仁,改过之勇,则子革之言,岂小补哉?然方其言之如响,而其意有未尽,则谓之谄谀可也。吕蒙正对太宗曰:“君子小人之盛衰,系之时运。”读其言者,为之惊骇。然至于论小人之害政,戒人主之不察,则言之发端,固有为也。
君臣议论之际,言脱于口,而四方传之,以警以劝,所以作天下之术,尝在于此。尧、舜三代,君臣相与之际,语言宣尽,何其坦然而无蔽隐也。盖君欲举事兴为,必谋乎下。而臣有嘉谋嘉猷,必告乎上。上有所未达,下有所未谕,亦必反覆论难,无失其和,以趋于正,是而后已。夫岂有不尽之情,未毕之语,而使利口谝言之士,可得而间之也哉?至唐之德宗则不然。谋议之际,所询乎下者,情有不尽。所告乎上者,语有未毕。疑贰之意作,而刻核之心应,固未尝以本然之意,告其大臣。岂不曰所以密机事而固主权也?然而言脱于口,而卢札无不知焉。恶君子之尽忠,而显绝其言;甘小人之谄邪,而阴授其柄。然则德宗之术,亦已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