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说 苏轼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石山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郄超虽为桓温腹心,以其父愔忠于王室,不令知之。将死,出一箱付门生曰:“本欲焚之,恐公年尊,必以相伤为毙。我死后,公若大损眠食,可呈此箱,不尔,便烧之。”愔后果哀悼成疾,门生依指呈之,则悉与温往返密计。愔大怒曰:“小子死晚矣!”更不复哭。若方回者,可谓忠臣矣,当与石碏比。然超谓之不孝可乎?使超知君子之孝,则不从温矣。东坡先生曰:超,小人之孝也。
《梁史》:刘凝之为人认所著履,即予之。此人后得所失履,送还,不肯复取。又沈麟士亦为邻人认所著履,麟士笑曰:“是卿履邪!”即予之。邻人得所失履,送还,麟士曰:“非卿履邪!”笑而受之。此虽小事,然处世当如麟士,不当如凝之也。
宋君夺民时以为台,而民非之,无忠臣以掩其过也。子罕释相而为司空,民非子罕,而善其君。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管仲所为三归之家,以掩桓公。此《战国策》之言。苏子曰:管仲,仁人也。《战国策》之言,庶几是乎!然世未有以为然者也。虽然,管仲之爱君,亦陋矣。不谏其过,而务分谤焉。或曰:管仲不可谏也。苏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谏而不听,则不用而已矣,故孔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桓温之所成,殆过于刘越石,而区区慕之者,英雄必自有以相伏,初不以成败言耶?以此论之,光武之度,本不如玄德;唐文皇之英气,未必过刘寄奴也。
人君不得与臣下争善,同列争善,犹以为妒,可以君父而妒臣子乎?晋宋间,人主至与臣下争作诗写字,故鲍昭多累句,王僧虔用拙笔以避祸。悲夫!一至于此哉。汉文言:“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乃不及。”非独无损于文帝,乃所以为文帝之盛德也。而魏明乃不能堪,遂作汉文胜贾生之论,此非独求胜其臣,乃与异代之臣争善。惟无人君之度,正如妒妇不独禁忌其夫,乃妒他人之妾也。
汉仍秦,法至重。高、惠固非虐主,然习所见以为常,不知其重也。至孝文始罢肉刑与参夷之诛,景帝复孥戮晁错。武帝罪戾,有增无损。宣帝治尚严,因武之旧。至王嘉为相,始轻减法律,遂至东京,因而不改。班固不记其事,事见《梁统传》,固可谓疏略矣。嘉,贤相也。轻刑又其盛德之事,可不记乎?统乃言高、惠、文帝以重法兴,哀、平以轻法衰,因上书乞增重法律,赖当时不从其议。此如人年少时,不节酒色而安,老后虽节而病,见此便谓酒可以延年,可乎?统亦东京名臣,一出此言,遂获罪于天,其子松、竦,皆以非命而死,冀卒灭族。呜呼,悲夫!戒哉!疏而不漏,可不惧乎?
晋士浮虚无实用,然其间亦有不然者。如孟嘉平生无一事,然桓温谓嘉曰:“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驭卿。”温平生轻殷浩,岂妄许人者哉?乃知孟嘉若遇,当作谢安。安不遇,不过如孟嘉。
真宗时,或荐梅询可用者。上曰:李沆尝言其非君子。时沆之没盖二十余年矣。欧阳文忠公尝问苏子容曰:“宰相没二十年,能使人主追信其言,以何道?”子容言:“独以无心故尔。”轼因赞其语,且言陈执中俗吏尔,特至公,犹能取信主上。况如李公之才识,而济之以无心耶?
脉之难明,古今所病也。至虚有盛候,太实有羸状,差之毫厘疑似之间,便有死生祸福之异。此古今所病也。疾不可不谒医,而医之明脉者,盖天下一二。骐骥不时有,天下未尝徒行。和、扁不世出,病者终不徒死,亦因其长而护其短耳。士大夫多秘所患,求脉验之灵否,使索病于冥漠之中,辨虚实冷热于疑似之间。医不幸而失,不肯自谓失也,则巧饰遂非,以全其名,至于不救,则曰是固难治也。间有驯愿者,或用主人之言,亦须参以所见,两存而杂治,以故药不效。此世之通患,而莫之悟也。吾平生求医,必于平时默验其工拙。至于有疾,必先尽告以所患,而后求诊。使医了然知患之所在,然后求之脉。虚实冷热先定于胸中,则脉之疑似不能乱也。故虽中医治吾疾,常愈。吾求疾愈而已,岂以困医为事哉?
韩退之喜大颠,如喜澄观、文畅意耳,非信佛法也。而妄撰退之《与大颠书》,其词凡鄙,退之家奴仆亦无此语。今一士人又于其未妄题云,欧阳永叔谓此文非退之莫能作。此又诬永叔者。
永叔作《醉翁亭记》,其词玩易,盖戏云耳,不自谓奇特也。而妄庸者亦撰作永叔语云:“平生为文,此最得意。”又云:“吾不能作退之《画记》,退之亦不能为《醉翁亭记》。”此大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