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论 司马光
葬者,藏也,孝子不忍其亲之暴露,故敛而藏之。赍送之必厚,厚者有损无益,古人论之详矣。今人葬不厚于古,而拘于阴阳禁忌则甚焉。古者虽卜宅卜日,盖先谋人事之便,然后质诸蓍龟,庶无后艰耳,无常地与常日也。今之葬书,乃相山川冈亩之形势,考岁月日时之支干,以为子孙贵贱贫富寿夭贤愚皆系焉。非此地,非此时,不可葬也。举世惑而信之,于是丧亲者往往久而不葬。问之,曰岁月未利也;又曰未有吉地也;又曰游宦远方,未得归也;又曰贫未能办葬具也。至有终身累世而不葬,遂弃失尸柩,不知其处者。呜呼!可不令人深叹愍哉!
人所贵于身后有子孙者,为能藏其形骸也,其所为乃如是,曷若无子孙,死于道路,犹有仁者见而殣之耶?先王制礼,葬期远不过七月。今世著令,自王公以下,皆三月而葬。又礼,未葬不变服,食粥,居倚庐,哀亲之未有所归也。既葬,然后渐有变除。今之人背礼违法,未葬而除丧,从宦四方,食稻衣锦,饮酒作乐,其心安乎?人之贵贱、贫富、寿夭系于天,贤愚系于人,固无关预于葬。就使皆如葬师之言,为人子者,方当哀穷之际,何忍不顾其亲之暴露,乃欲自营福利邪?昔者吾诸祖之葬也,家甚贫,不能具棺椁。自太尉公而下,始有棺椁,然金银珠玉之物,未尝以锱铢入于圹中。将葬太尉公,族人皆曰:“葬者家之大事,奈何不询阴阳?此必不可。”吾兄伯康无如之何,乃曰:“询于阴阳则可矣,安得良葬师而询之?”族人曰:“近村有张生者,良师也,数县皆用之。”兄乃召张生,许以钱二万。张生,野夫也,世为葬师,为野人葬,所得不过千钱,闻之大喜。兄曰:“汝能用吾言,吾俾尔葬;不用吾言,将求他师。”张师曰:“惟命是听。”于是兄自以己意处岁月日时,及圹之浅深广狭,道路所从出,皆取便于事者,使张生以葬书缘饰之曰:大吉。以示族人,族人皆悦,无违异者。今吾兄年七十九,以列卿致仕;吾年六十六,忝备侍从;宗族之从仕者,二十有三人。视他人之谨用葬书,未必胜吾家也。前年吾妻死,棺成而敛,装办而行,圹成而葬,未尝以一言询阴阳家,迄今亦无他故。吾尝疾阴阳家立邪说以惑众,为世患,于丧家尤甚。顷为谏官,尝奏乞禁天下葬书,当时执政莫以为意。
今著兹论,庶俾后之子孙,葬必以时,欲知葬具之不必厚,视吾祖;欲知葬书之不足信,视吾家。元丰七年正月日,具官司马光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