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侍中论榷盐书 苏轼
当今天下,勋德俱高,为主上所倚信,望实兼隆,为士民所责。望受恩三世,宜与社稷同忧,皆无如明公者。今虽在外,事有关于安危而非职之所忧者,犹当尽力争之,而况其事关本职,而忧及生民者乎?窃意明公必已言之,而人不知。若犹未也,则愿效其愚。
顷者三司使章惇建言,乞榷河北京东盐,朝廷遣使按视,召周革入觐,已有成议矣。惇之言曰,河北与陕西皆为边防,而河北独不榷盐,此祖宗一时之误恩也。轼以为陕西之盐,与京东、河北不同。解池广袤不过数十里,既不可捐以予民,而官亦易以笼取,青盐至自虏中,有司禁止之道。然犹法存而实不行,城门之外,公食青盐。今东北循海皆盐也,其欲笼而取之,正与淮南、两浙无异。轼在余杭时,见两浙之民,以犯盐得罪者,一岁至万七千人,而莫能止。奸民以兵仗护送,吏士不敢近者,常以数百人为辈。特不为他盗,故上下通知,而不以闻耳。东北之人,悍于淮、浙远甚,平居椎剽之奸,常甲于他路。一旦榷盐,则其祸未易以一二数也。由此观之,祖宗以来,独不榷河北盐者,正事之适宜耳,何名为误哉?且榷盐虽有故事,然要以为非王政也。陕西、淮、浙既未能罢,又欲使京东、河北随之,此犹患风痺人曰:“吾左臂既折矣,右臂何为独完?”则以酒色伐之,可乎”今议者曰:“吾之法与淮、浙不同。淮、浙之民,所以不免于私贩,而灶户所以不免于私卖者,以官之买价贱而卖价贵耳。今吾贱买而贱卖,借如每斤官以三钱得之,则以四钱出之。盐商私买于灶户利其贱耳,贱不能减三钱。灶户均为得三钱也,宁以予官乎?将以予私商而犯法乎?此必不犯之道也。”此无异于儿童之见。东海皆盐也,苟民力之所及,未有舍而不煎,煎而不卖者也。而迫岁官钱,常若窘迫,遇其急时,百用横生。以有限之钱,买无穷之盐,灶户有朝夕薪米之忧,而官钱在期月之后,则其利必归于私贩无疑也。食之于盐,非若饥之于五谷也。五谷之乏,至于节口并日,而况盐乎?故私贩法重而官盐贵,则民之贫而懦者,或不食盐。
往在浙中,见山谷之人,有数日食无盐者。今将榷之,东北之俗,必不如往日之嗜盐也,而望课之不亏,疏矣。且淮、浙官盐,本轻而利重,虽有积滞,官未病也。今以三钱为本,一钱为利,自禄吏购资,修筑敖庾之外,所获无几矣。一有积滞不行,官之所丧,可胜计哉?失民而得财,明者不为,况民财两失者乎?且祸莫大于作始,作俑之渐,至于用人。今两路未有盐禁也,故变之难,遣使会议,经年而未果。自古作事欲速,而不取众议,未有如今日者也,然犹持久如此,以明作始之难也。今既已榷之矣,则他日国用不足,添价贵卖,有司以为熟事,行半纸文书而决矣。且明公能必其不添乎?非独明公不能也,今之执政,能自必乎?苟不可必,则两路之祸,自今日始。
夫东北之蚕,衣被天下,蚕不可无盐,而议者轻欲夺之,是病天下也。明公可不深哀而速救之欤?或者以为朝廷既有成议矣,虽争之必不从。窃以为不然。乃者手实造簿,方赫然行法之际,轼尝论其不可,以告今太原韩公。公时在政府,莫之行也,而手实卒罢,民赖以少安。凡今执政所欲必行者,青苗、助役、市易、保甲而已,其他犹可以庶几万一。或者又以为明公将老矣,若犹有所争,则其请老也难。此又轼之所不识也。使明公之言幸而听,屈己少留,以全两路之民,何所不可。不幸而不听,是议不中意,其于退也尤易矣。愿少留意!轼一郡守也,犹以为职之所当忧,而冒闻于左右,明公其得已乎?干渎威重,俯伏待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