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子补传 司马光

文中子补传 司马光

文中子王通,字仲淹,河东龙门人。六代祖玄则仕宋,历太仆国子博士。兄玄谟,以将略显;而玄则用儒术进。玄则生焕,焕生蚪,齐高帝将受宋禅,诛袁粲,蚪由是北奔魏,魏孝文帝甚重之,累官至并州刺史,封晋阳公,谥曰穆,始家河汾之间。蚪生彦,官至同州刺史。彦生杰,官至济州刺史,封安康公,谥曰献。杰生隆,字伯高,隋开皇初,以国子博士待诏云龙门。隋文帝尝从容谓隆曰:“朕何如主?”隆曰:“陛下聪明神武,得之于天;发号施令,不尽稽古。虽负尧、舜之资,终以不学为累。”帝默然有间,曰:“长生朕之陆贾也,何以教朕?”隆乃著《兴衰要论》七篇奏之,帝虽称善,亦不甚达也。历昌乐、猗氏、铜川令,弃官归,教授,卒于家。隆生通。自玄则以来,世传儒业。通幼明悟好学,受《书》于东海李育,受《诗》于会稽夏琠,受《礼》于河东关朗,受《乐》于北平霍汲,受《易》于族父仲华。仁寿三年,通始冠,西入长安,献《太平十二策》。帝召见欢美之,然不能用,罢归,寻复征之。炀帝即位,又征之。皆称疾不至,专以教授为事。弟子自远方至者甚众,乃著《礼论》二十五篇,《乐论》二十篇,《续书》百有五十篇,《续诗》三百六十篇,《元经》五十篇,《赞易》七十篇,谓之《王氏六经》。

司徒杨素重其才行,劝之仕。通曰:“汾水之曲,有先人之弊庐,足以庇风雨,薄田足以具img粥。愿明公正身以治天下,使时和年丰,通也受赐多矣,不愿仕也。”或谮通于素曰:“彼实慢公,公何敬焉?”素以问通,通曰:“公使可慢,则仆得矣;不可慢,则仆失矣。得失在仆,公何预焉?”素待之如初。右武候大将军贺若弼,尝示之射,发无不中。通曰:“美哉艺也!君子志道、据德、依仁,然后游于艺也。”弼不悦而去。通谓门人曰:“夫子矜而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纳言苏威,好蓄古器,通曰:“昔之好古者聚道,今之好古者聚物。”太学博士刘炫问《易》,通曰:“圣人之于《易》也,没身而已矣,况吾侪乎?”有仲长子光者,隐于河渚,尝曰:“在险而运奇,不若宅平而无为。”通以为知言,曰:“名愈消,德愈长;身愈退,道愈进,若人知之矣。”通见刘孝标《绝交论》曰:“惜乎举任公而毁也,任公不可谓知人也。”见《辩命论》曰:“人事废矣。”弟子薛收问:“恩不害义,俭不伤礼,何如?”通曰:“是汉文之所难也。废肉刑,害于义,省之可也;衣弋绨,伤于礼,中焉可也。”王孝逸曰:“天下皆争利而弃义,若之何?”通曰:“舍其所争,取其所弃,不亦君子乎?”或问人善,通曰:“知其善则称之;不善,则对曰:未尝与久也。”贾琼问息谤,通曰:“无辨。”问止怨,曰:“不争。故其乡人皆化之,无争者。”贾琼问群居之道,通曰:“同不害正,异不伤物。古之有道者,内不失真,外不殊俗,故全者。”贾琼请绝人事,通曰:“不可。”琼曰:“然则奚若?”通曰:“庄以待之,信以应之,来者勿拒,去者勿追,泛如也,则可。”通谓姚义能交,或曰:“简。”通曰:“兹所以能也。”又曰:“广。”通曰:“广而不滥,兹又所以为能。”又谓薛收善接小人,远而不疏,近而不狎,颓如也。通尝曰:“封禅非古也,其秦、汉之侈心乎?”又曰:“美哉,周公之志深矣乎!宁家所以安天下,存我所以厚苍生也。”又曰:“易乐者必多哀,轻施者必好夺。”又曰:“无赦之国,其刑必平;重敛之国,其财必贫。”又曰:“廉者常乐无求,贪者常忧不足。”又曰:“我未见闻诽而喜,闻誉而惧者。”又曰:“昏而论财,夷虏之道也。”又曰:“居近而识远,处今而知古,其唯学乎!”又曰:“轻誉苟毁,好憎尚怒,小人哉!”又曰:“闻谤而怒者,谗之阶也;见誉而喜者,佞之媒也;绝阶去媒,谗佞远矣。”通谓北山黄公善医,先饮食起居,而后针药。谓汾阴侯生善筮,先人事而后爻象。大业十年,尚书召通蜀郡司户,十一年,以著作郎、国子博士征,皆不至。十四年,病终于家,门人谥曰文中子。二子,福郊、福畤。二弟,凝、绩。评曰:此皆通之《世家》及《中说》云尔。玄谟仕宋,至开府仪同三司。绩及福畴之子勔、勮、勃,皆以能文著于唐世,各有列传。

余窃谓先王之六经,不可胜学也,而又奚续焉?续之,庸能出于其外乎?出则非经矣;苟无出而续之,则赘也,奚益哉?或曰,彼商、周以往,此汉、魏以还也。曰,汉、魏以还,迁、固之徒,记之详矣,奚待于续经?然后人知之,必也好大而欺愚乎?则必不愚者,孰肯从之哉?今其六经皆亡,而《中说》亦出于其家,虽云门人薛收、姚义所记,然余观其书,窃疑唐室既兴,凝与福畴辈依并时事,从而附益之也。何则?其所称朋友门人,皆隋、唐之际将相名臣,如苏威、杨素、贺若弼、李德林、李靖、窦威、房玄龄、杜如晦、王珪、魏征、陈叔达、薛收之徒,考诸旧史,无一人语及通名者。《隋史》,唐初为也,亦未尝载其名于儒林、隐逸之间,岂诸公皆忘师弃旧之人乎?何独其家以为名世之圣人,而外人皆莫之知也。

福畴又云:“凝为监察御史,劾奏侯君集有反状,太宗不信之,但黜为姑苏令。大夫杜淹奏凝直言非辜,长孙无忌与君集善,由是与淹有隙,王氏兄弟皆抑不用。时陈叔达方撰《隋史》,畏无忌不为文中子立传。”按叔达前宰相,与无忌位任相埒,何故畏之,至没其师之名,使无闻于世乎?且魏征实总《隋史》,纵叔达曲避权戚,征肯听之乎?此余所以疑也。又淹以贞观二年卒,十四年君集平高昌,还而下狱,由是怨望,十七年谋反,诛。此其前后参差,不实之尤著者也。如通对李靖圣人之道曰:“无所由,亦不至于彼。彼道之方也,必无至乎?”又对魏征以圣人有忧疑,退语董常,以圣人无忧,疑曰:“心迹之判久矣。”皆流入于释老者也。夫圣人之道,始于正心、修身,齐家、治国,至于安万邦,和黎民,格天地,遂万物,功施当时,法垂后世,安在其无所至乎?圣人所为,皆发于至诚,而后功业被于四海。至诚心也,功业迹也,奚为而判哉?如通所言,是圣人作伪以欺天下也,其可哉?又曰:“佛圣人也,西方之教也,中国则泥。”又曰:“《诗》、《书》盛而秦世灭,非仲尼之罪也;戏玄长而晋室乱,非老、庄之罪也;齐戒修而梁国亡,非释迦之罪也。”苟为圣人矣,则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乌有可行于西方,不可行于中国哉?苟非圣人矣,则泥于中国,独不泥于西方邪?秦焚《诗》、《书》之文,《诗》、《书》之道,盛于天下,秦安得灭乎?庄、老贵虚无而贱礼法,故王衍、阮籍之徒,乘其风而鼓之,饰谭论,恣情欲,以至九州覆没,释迦称前生之因果,弃今日之仁义,故梁武帝承其流而信之,严斋戒,弛政刑,至于百姓涂炭。发端唱导者,非二家之罪而谁哉?此皆议论不合于圣人者也。唐世文学之士,传道其书者,盖独李翱,以比《太公家教》,及司空图、皮日休始重之。宋兴,柳开、孙何振而张之,遂大行于世,至有真以为圣人,何继孔子者。余读其书,想其为人,诚好学笃行之儒。惜也其自任太重,其子弟誉之太过,使后之人莫之敢信也。余恐世人讥其僭而累其美,故采其行事于理可通,而所言切于事情者,著于篇,以补《隋书》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