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韩愈答柳宗元示浩初序书 王令

代韩愈答柳宗元示浩初序书 王令

相别阔久,时得南方人道誉盛德,甚相为慰快。又闻得子厚文,皆雄辩强据,源渊衍长,世之名文者多矣,未见如子厚右者也。其间亦大有务辩而理屈,趋文而背实者,然古之立言者,未必皆不然,亦“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之一端也。愈皆置之。近有传《送浩初序》者,读而骇之,不知真子厚作否也。虽然,子厚素有之,宜真子厚作。然反复读之,益骇而疑,恐他人作然也。不然,子厚何见祸太甚邪?来序称“浮屠诚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其性情奭然,不与孔子异道,虽圣人复生,不得而斥也。”子厚亦不思哉!

夫《易》自《乾》、《坤》以及《未济》,皆人道之始终,圣贤君子之出处事业。至于次第配类,莫不伦理,故孔子原圣人作卦之因是也。其中则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主器莫若长子,故受之以《震》”。其下则曰:“《渐》,女归待男行也。《归妹》,女之终也。《未济》,男之穷也。”而皆不若浮图弃绝君臣、拂灭父子、断除夫妇之说。《论语》二十篇,大率不过弟子问仁、问政、问忠之类尔。于鬼神与死之类,则皆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又非若浮屠氏夸诞牵合,于以涂瞽天下而云也。不识子厚谓与《易》、《论语》合者,何哉?借如其中万一偶窃吾圣人之言,则君子者遂不思其患而好学邪?是犹救桀、跖之诛,以耳闻而目见有类夫尧也。孔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况又去夫妇、父子而无万一于周公之美者?且子厚谓愈“所好者,迹也,而不知其石中有玉。”不知子厚之学,果中与迹异邪?虽然子厚心仁义而手拔剑以逐父兄,谓其为迹则亦可邪?子厚亦患愈斥浮图以夷,反为之说曰:“将反盗跖、恶来,而贱季札、由余也。”呜呼!子厚又不思哉。

昔者孔子作《春秋》,诸侯用夷礼者则夷之,若杞侯称子是也。若愈不得斥浮图以夷,则孔子不得斥杞子以迹而不思其中也。圣如孔子者,其取舍犹不免子厚之过邪?又不知子厚谓季札、由余者,皆若浮图之拂君臣父子邪?不然则不也。愈尝探佛之说,以拟议前世盛德者,而皆无一得也。若尧、舜、孔子者,皆佛之甚有罪者也。以智者观之,不知尧、舜、孔子果当然邪?佛宝也。自孔子死千数百岁,独孟子卓然独立。今读其书,则教人兴利,驱除龙蛇,杀牛牲犬豕以养老祭祀尔。其大不与佛合者,则若君子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以尧舜之智,不遍爱物,急先务也。以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是之谓不知务。”以是言之,是孟子又异佛之而得罪也甚矣。且不知子厚之读尧、舜、孔、孟之书也,将读而尽信之邪?抑徒取其一二而弃其十百也?不然则孔佛不相为容,亦已较然,何独子厚能容之也?愈尝观士之不蹈道者,一失于君,则转而之山林,群麋鹿,终死而不悔,乃至有负石而自沉者。以君子观之,是皆薄于中而急于外者矣。惜乎!何至是哉?今子厚虽不幸摈弃于朝,乃以不自能宽宥,以至于陷夷狄而不悔也。薄于中而急于外,在盛德者虽不当然。然智者观之,不得无过也。以求其不爱官,不能争乐山水而嗜安闲者,则浩初之心尚可安于麋鹿也。必溺于虚高之言,而遗于人伦之大端,其比于负石而沉河者,孰得哉?愈尝笑今人之谓有智者为毁释氏。释氏,非毁之也。譬之器然,旧尝完而暴铄之,谓为毁也可矣。其从来不为器者,是自然尔,岂人毁之邪?此皆不知道者之言也。

自释氏之说入中国,流千数百年,其徒树其说而枝叶者众矣,乌知其有不取此以假彼者邪?况又玩其说者,常名儒也。孟子谓“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岂无尽意邪?正谓是也。使佛之祸福可求,其言可信,其教等于尧、舜、孔子而或上之,则君子者先众民而学且行之矣。伐彼善而固为我异,愈肯自为之邪?虽然,子厚犹谓愈为之也。子曰:“道不远人。”为释氏者,竟不远人耶?谓为圣人不得斥者,果信然哉?石中之玉,信何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