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岳新方褒贬述评

二、景岳新方褒贬述评

景岳新方传世后,在医学界引起了两种不同的反响:一种是持肯定、赞许的态度,另一种则持排斥、非议的态度。后者集中于清代中叶这一段时间,并且围绕着对景岳学说的评议,展开了一场比较激烈的学术争鸣,这也从另一侧面反映了景岳学说的巨大影响。

在持赞赏态度的医家中,如吴辰灿认为“景岳之新方,诚纯粹以精者也……所以业医者莫不潜心体玩,奉以为宗,几等于《肘后》《千金》,俱为枕中之秘矣”。清初三大名医之一的张璐在其所著《张氏医通》中说,他对一些杂病的治疗多采用景岳之法。他认为“《灵》《素》《金匮》而外,求其理明辞畅,如……张景岳者,指不多屈”。并于书末附“张介宾八略总论”,且补“兼略”一则。又如清代大家叶天士在其《临证指南医案》中引用景岳新方二十有余,书后“集方”将书中所引用的《伤寒论》《金匮要略》《医方集解》和《景岳全书》中的方剂药物一一列出,并说“以上四部书,谅业医者必备”。可见叶氏将景岳新方放在相当重要的位置。清代医家任贤斗出于对景岳的敬仰,甚至到了“可以默诵《景岳全书》”的地步,其留下《瞻山医案》4卷,分伤寒、眩晕、呕吐等62证,共用到176首古方,其中70首是景岳新方。清末医家吴篪在学术上“师景岳而宗立斋”,其所著《临证医案笔记》6卷,分中风、伤寒、瘟疫等37门,共载医案924则,许多医案都是用景岳新方治愈的。其“虚损门”中共列方33首,景岳方有12首,包括大补元煎、两仪膏等。《景岳全书》在清康熙年间经多次刊印后,影响日益扩大。据查礼南称,当时《景岳全书》红火得很,甚至到了“凡言医之家,莫不奉为法守”的地步。吴鞠通也说过“时医所宗者,三家(张景岳、吴又可、喻嘉言)为多”。可见景岳学说在清康熙、乾隆年间颇受推崇。当代名家姜春华更把景岳评为“仲景后第一人”。

持反对意见的一派中,排斥的内容主要集中在景岳的哲学思想和善于温补两个方面,而对景岳新方的非议主要针对于后者。如清代章虚谷主要反对景岳之偏执温补。他在《医门棒喝·论景岳书》中说,景岳“不识六气之变,故论外邪证治不切于理,而偏涉于补……而内伤证治偏执扶阳”。陈修园之《景岳新方砭》则是专门针对《新方八阵》撰写的贬斥之作。他认为景岳组方“杂沓模糊,以启庸医混补之渐”,并对六首柴胡饮贬斥尤过,说其是“无知妄为,莫此为甚”“凡伤寒病一年中因此方枉死几千万人,诚可痛恨”。显然这些都是偏激之言,编造失实之辞。陈氏著作,因浅近通俗,所以风行一时,在如何看待景岳新方这个问题上,该书对后世医家起了误导作用。另有托名叶天士而实为姚球所撰的《景岳全书发挥》一书,则节录《景岳全书》原文,逐一加以评驳,攻击之辞亦比比皆是。

景岳之后,对于其著述和新方的褒贬分歧,笔者的看法如下:

第一,当时正值清朝中叶,尊经崇古的风气很浓,作为厚古薄今之代表的医家陈修园在此风气影响下,对景岳以创新思想拟定的新方抱有很大成见,认为景岳新方离经叛道。因此,其所作的《景岳新方砭》对景岳之方大加抨击。但细读他的贬斥之言,就会发现其存在着相当多的错误,有些纯粹是诽谤之言。如上文所说,他贬斥的六首柴胡饮就是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被陈氏诽谤为一年中“枉死几千万人”的六首柴胡饮,实际上是景岳活学活用仲景小柴胡汤的典范。其中正柴胡饮更是已被现代临床和实验证实,是一首安全有效、不可多得的好方子。陈氏又攻击左归丸是“厨子所造八仙菜”,补阴益气煎是“杂乱无章,入咽之顷,其害立见”。而这两首方在后世应用很广的事实,已经有力地驳斥了陈修园的错误批评。在言必称古、言必称经方的年代,谁打出“新方”的招牌,谁就很容易招致非议。崇古思想同样严重的徐灵胎,有一个基本论调,即“今人不及古人”,故“不敢自立一方”。他尤其反对把古方稍做改动便称作是自己所创之方的行为,“用柴胡一味,即名柴胡汤,用大黄一味,即名承气汤,于古人制方之义,全然不知”。徐灵胎的观点有正确的一面,但因此而不敢或一概反对自立新方,那就是走极端了,昧于学术发展的规律。问题还在于,景岳的借鉴古方、化裁古方,是根据具体情况,着眼于通权宜之变而另开法门,这种推陈出新的活学活用,使一般的因袭古方、泛泛加减者与景岳不可相提并论。

第二,景岳新方重视温补是事实,但这与景岳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景岳在《传忠录·阳不足再辨》一文中说:“而余谓阳常不足,岂亦非一偏之见乎?盖以丹溪补阴之说谬,故不得不为此反言,以救万世之生气。”此段话道出了景岳纠谬补偏、矫枉不得过正的良苦用心。金元以来,医者拘河间、丹溪之守,不能审求虚实,而寒凉攻伐,动辄贻害,景岳是“以力救其偏”,来纠正当时医家过用寒凉的偏颇。

第三,景岳虽重视温补、长于温补,但并没有滥用温补、偏执温补。这一点其医案可以印证。如景岳曾治一七旬衰翁,陡患伤寒,初起即用温补,调理至十日之外,正气将复,忽尔作战,自旦至辰,不能得汗,寒栗危甚。景岳用六味回阳饮,入人参一两,姜附各三钱煎服。下咽少顷,即大汗如浴,时将及午,而浸汗不收,身冷如脱,鼻息几无。景岳复诊仍用前药,急令再进,遂汗收神复,不旬日而起。此案在亡阳危重之际,投以温补之剂六味回阳饮,是当用温补而非偏于温补之例。又如景岳长子,出生后不久患背疽。初起时,背中忽见微肿,数日后按之,则根深渐阔,其大如碗,而皮色不变,亦不甚痛,至十余日,身有微热,其势滋甚。疡医认为,此病温补一毫不可入口,乃投以解毒之药。一剂而身反大热,神气愈困,饮食不进。景岳念及丹溪有言,痈疽因积毒在脏腑,当先助胃气为主……参之脉证虚弱,便与滋补。遂用人参三钱,制附子一钱,佐以当归、熟地、炙甘草、肉桂之属,一剂而饮食顿进,再剂而神彩如旧。此新生儿属于气血亏虚者,故亦属当用温补之例。患儿为景岳骨肉,温补用药无异,足证景岳对温补法的应用指征的判断很娴熟,而且有自信。治从丹溪之论,说明景岳对丹溪学说并没有全盘否定。上举两例,说明景岳长于温补,而非偏于温补。再如其治金宅少妇呕吐厥脱,辨为胃火所致,用寒阵太清饮奏效,是“弃温用寒”案;而用大承气汤加味治愈一壮年酒毒阳结危证,是“弃补用攻”案。这两案说明景岳临证该清则清,该攻则攻,并没有滥用温补、概施温补。至于后世浅学之士,因失于全面领会,而造成滥用温补的弊病,笔者认为不能归咎于景岳温补学说的偏颇,也不能怪罪于景岳新方的不善。

第四,后世贬景岳者,常常是批驳他某些立论的偏颇。平心而论,景岳在一些具体问题的论述中,也确有可议之处。如他认为:“凡临证治病,不必论其有虚证无虚证,但无实证可据而为病者,便当兼补……亦不必论其有火证无火证,但无热证可据而为病者,便当兼温。”这些话有点片面,客观上为后世医家滥用温补提供了借口。当然,这些偏颇,对于景岳总体的学术成就和学术贡献而言是大醇小疵、瑕不掩瑜的。姜春华非常赞赏景岳的创新精神,他说:“张景岳以创新精神著为新方,学有渊源,并有巧思,虽新却不脱轩岐正旨,不离仲景规范,且其新意迈出前人。”景岳既然独树理论,独立新法,独创新方,偏颇不足也就在所难免,但就创新精神而言,这恰恰是区分平庸医家和杰出医家的一个重要标志。因此笔者认为,景岳新方最可贵之处就是善于继承、善于创新、善于在继承中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