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药在防治新冠肺炎中的独特作用
范永升
从中医角度来看,用古代的说法,新冠肺炎病毒是一种瘟疫,而瘟疫的特点就是具备较强的传染性。中医经典著作《黄帝内经》中就提到了瘟疫的特点:“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指的就是疫病发生时,容易传染,无论男女老少,表现的症状相似。这也说明古代医家对疫病有了明确的认识。中医在判断一般疾病时通常会提到“外感六淫”“风寒暑湿燥火”,但是在疫病的判断上,就有所不同。明代著名医家吴有性,就对瘟疫做过深入观察,他认为:“温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这里他所提到的“异气”与“戾气”是一个含义,大多非常凶险,传染性强。
这次新冠肺炎发病的特点与我们中医所说的“湿毒”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中医在治疗的过程中很注重化湿,经常会用到藿香、佩兰这些药物来进行治疗。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说它完全就是湿,“湿毒之邪”在进入人体以后会发生变化,可以“化热”,所以在中医界也有人认为它属于“湿热”“湿热毒疫”。但是无论如何,这次的疫病都是属于“温病”的范畴。对于这类疾病,古代医家多有研究,清代著名温病学家叶天士说:“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说的就是瘟疫变化快,首先侵犯到肺,然后影响到心脏,当然还会影响到其他的脏器。这和我们这次的新冠肺炎所出现的一系列症状较为相似,所以中医在治疗新冠肺炎的过程中也非常重视宣肺、清肺。对于发病因素,我个人认为这次的发病与气候可能也有一定的关系,从西医来讲,这次肺炎是由于新型的冠状病毒所引起的,而从中医的角度来讲,就比较宏观,就是由我们前面提到的“异气”“戾气”所引起。
中医认为“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虽然传染病和一般疾病有所不同,但是它同样也符合这种规律。杭州市中医院副院长林胜友在定点医院参与了这次疫情的救治工作,他总结了98例病人的基本情况,其中成人91例。在这91例当中,轻型12例,平均年龄33岁;普通型69例,平均年龄45岁;重型10例,平均年龄57岁。从这些数据里我们可以看到,身体素质较好,年纪较轻的人群相对发病率就低一些;而反过来,体质比较弱,免疫力差的人群发病的概率更高,并且发病以后所表现出的症状都比较危重。当然这也并不是绝对的,因为它毕竟是一个急性的传染病,还和感染病毒的数量会有一定的关系,也会有年纪轻,看上去身体壮实,貌似“正气”足的人,因为接触的病毒数量多、毒力较强而感染。另一方面,也会有年纪轻,但是这段时间过度疲劳,导致“正气”不足的人感染。就像我们所看到的抗疫一线的年轻医务人员,长期奋战在一线,因疲劳、“正气”不足而感染。所以我们只能说一般情况之下,年轻人免疫力好,“正气”比较强,不容易生这个病,哪怕生病了症状也比较轻。当然,作为一种急性传染病,它有它的特异性,所以还是要更加重视,即便你身强力壮,也不可以掉以轻心。
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所推荐的清肺排毒汤,是由21味药构成的方子。实际上这是一张由4张经方加减所组成的药方。第一是麻杏石甘汤(麻黄、甘草、杏仁、石膏),第二是大家听得比较多的小柴胡汤(柴胡、黄芩、半夏……),第三叫作麻黄射干汤(射干、细辛、冬花、紫菀、生姜……),最后一张叫五苓散(猪苓、泽泻、白术、茯苓、桂枝)。4张方子再加上健脾胃的山药、理气的陈皮、枳实和芳香化湿的藿香,组成21味药的一个方子。我认为这是一张非常好的方子,但是中医一般要辨证施治,而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认为,这个方子可以用于轻型、普通型、重型,甚至危重型也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去使用,也就是说这是一张对整个疾病过程都有效的通用方。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的理解是可能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因为中医治病的过程中,特别是治疗传染病的时候,讲到一个方法叫作“截断”。就是指不让疾病更加恶化,表里同治,将病情控制在现阶段。那么这个方子应该是包含了这样的作用在里面的。第二,我认为,有些地方疫情严重,患者众多,传染迅速,无法做到在短时间内实现一对一的辨证施治,那么推出这样一个通治方可以实现中医药的快速覆盖。
这是适用于病人量很多、中医个性化的治疗跟不上的时候用的一种方法。其实,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在推荐这个方子的同时也推荐了一个辨证施治的方案,对疾病的早期、中期、恢复期等期间所表现出不同的证型都推荐了不同的方子。两种方案都是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所推荐的。我的理解是当我们医生数量跟不上,来不及辨证施治的时候,我们用清肺排毒汤是个好的做法,但当医生数量足够多,有充足的药品,可以个性化治疗,那么这个时候还是按照辨证分型的方法去治疗会更好一些。
清肺排毒汤是为已经确诊为新冠肺炎的患者治疗用的一张方子,而我们浙江省推出的是“普通人群预防疫病推荐方”,简单来说是一张预防用的方子,由生黄芪、生白术、防风、金银花、广藿香、生甘草6味药构成。前面的3味药,也是一张经典的方剂,叫做玉屏风散,用于补气固表,后面的3味药金银花、甘草有解毒的功效,藿香用来化湿芳香。所以这是一张补气固表、祛风化湿、解毒的方子。它的主要作用是预防疾病,提高人体的抗病能力。所以这两张方子的作用是不一样的,前者用于治疗,后者用于预防。
我是这么理解的,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期,大家比较多地认为中医药以调理为主,在治疗慢性病、养生方面有着比较好的疗效,当然这本身也没错,但却忽视了中医在救治急性病上的作用。因为我刚才讲了,在中医第一本经典著作——《黄帝内经》中就讲到了传染病。到了汉代,著名医家张仲景有一本著作叫作《伤寒论》,阐述外感病治疗规律,提出六经辨证。里面记载的不仅是一般的外感病可以用伤寒六经来治疗,还包含了一部分的传染病。为什么这么讲?因为张仲景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有个自序,里面就讲到他的家族,“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元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意思是他的家族人很多,有200多人,但是还没过10年,三分之二的人都去世了,原因就是疫病。正因为这样一种情况,他发愤图强,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写下了《伤寒论》。再到明清时期,山东、江苏、浙江同样是瘟疫盛行,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中医针对这些传染病发明了卫气营血、三焦辨证等辨治方法。比如我们浙江海宁有一位著名医家叫王孟英,他当年在杭州行医,碰见了一种让许多人上吐下泻的传染病,相当于现在我们说的霍乱这类肠胃的传染病。王孟英就开展了中医治疗并专门写了一本叫作《霍乱论》的著作。这些都说明我们中医在古代治疗传染病和急性病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而这些古代的理论和方法对今天是否还有用呢?答案是肯定的,我可以举三个例子。
比如说天花是一种大家很熟悉的传染病,现在我们都通过接种疫苗来进行控制。其实中医在16世纪就发明了“人痘接种法”来预防天花。他们把病人身上的痘痂,研为细末,吹入健康人的鼻孔,起到一种免疫作用,而这种方法传到世界各国就变成了我们今天的疫苗。可以说人工免疫学的先驱就在我们中国。
再比如说20世纪50年代,北京、石家庄一带暴发乙型脑炎,当时的医疗条件有限,没有特效治疗药物,早期死亡率高达50%。这个时候国家卫生部安排了蒲辅周中医治疗组前去救治,他们用经方白虎汤加减治疗,效果就很好,最后把疫情控制下来了。
再有个例子就是2003年非典,一开始我们对SARS病毒认识不是很充分,所以用了大剂量的激素,但是效果并不好,并且产生了一些后遗症。然而,广州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当时一共收治了73个病人,中医介入治疗,最后的结果如何呢?叫作三个零:零感染、零死亡、零转院。73个病人都在它那里治愈了。从此以后,不仅我们自己国家认同,而且世界卫生组织也肯定了中医药在防治非典中的作用。所以这次我们国家对中医药参与防治新冠肺炎是特别地重视,强调用中西医两套方案来治疗新冠肺炎。把两种医学的优势进行结合,使我们在这场“抗疫战”中降低发病率,提高治愈率,降低死亡率,从而更快、更好地打赢这一场“抗疫战”。
浙江省是在国家方案的基础之上,根据自身的特点,制订了浙江的诊疗方案。我个人体会有三个特点。
第一个特点是分型简洁明了。从预防开始到恢复期,一共有6个分型,每种分型都有相应的症状和药物。
第二个特点是方药更为明确。在国家的分型方案中,基本上没有冠以代表方名,只是附有治疗药物,但作为临床医生有时候很难把这些药一下子记下来。如果采用方剂的名称来概括,以一个方剂进行加减,那么医生就很容易掌握。比如在我们浙江方案中,预防时期所用的方药就是玉屏风散加减,轻型用的处方叫作荆防败毒散加减,普通型用的处方就是麻杏石甘汤合《千金》苇茎汤加减等,同时也把药物附在后面,这样更加便于医生临床使用。
第三个特点是方案原则性和灵活性结合得比较好。比如恢复期,只写了一个型,叫作脾肺两虚,推荐处方是香砂六君子加减,但实际上恢复期也会有各种情况,所以方案中就注明,根据病人的体质、所表现的症状,可以灵活调整。这样就把原则性和灵活性结合起来,更加适应临床需要。
在中医预防方面,有很多的案例。大家都知道2020年1月24号,有一架航班从新加坡到达萧山机场。机上335名乘客中有116名武汉籍乘客,其他乘客219名,一下飞机以后所有乘客便被隔离,进行2周的医学观察,这个时候杭州市卫健委采取了一项重要举措,他们把中药预防汤剂煎好送到处于医学观察的人员的房间,每人一份,自愿服用。结果2周以后进行核酸检测,发现只有一个人呈阳性。再追问下去,这位呈阳性的病人,按要求应服用5天,他仅服用了半天的量。尽管可能有偶然的因素存在,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中医药的预防是有一定作用的。
再比如在轻症方面,江夏方舱医院中就有案例,一个病人连续一周发烧38度,但是江苏省中医院一位专家介入治疗后,给他开了一帖中药,也就是一天的中药,第二天体温就退下来了。当然这是个案,但是我们身边这样的个案也不少。这说明在早期的时候,尽早用上中药,可以较好地控制病情,不再往重症、危重症方面发展,这是中医的一个特色。中国中医科学院张伯礼院士、北京中医医院刘清泉院长团队在武汉的临床研究显示,中西医结合治疗轻症患者,在对102例病人的观察中发现,其临床症状消失的时间比对照组缩短2天,体温恢复正常的时间缩短1.7天,平均住院天数缩短2.2天。在重症的治疗上,中国中医科学院黄璐琦院士也研究发现,通过中西医结合治疗,病人在核酸转阴、血氧的饱和度改善等方面都表现得更好。
当然,刚才我讲这么多并不是说中医可以一家独大,包打天下,其实中医和西医各有所长,我们需要把两个医学的长处结合在一起。特别是通过这一次新冠疫情,我们可以总结出一些经验。比如在早期的时候,我们要尽早把中药用上去,那么向危重症发展的人数就少了,但是到重症甚至危重症的时候,西医的这种呼吸支撑、能量支撑、抗病毒、抗感染等方法也是必不可少的。再比如说一些年纪大的患者,本身就有糖尿病、高血压等基础疾病,有许多抗病毒、激素类的药比较难用,此时就可以把中药加上去,减少毒副作用,提高疗效。
我认为我们今后需要注意总结的是,在疾病治疗的过程中,西医的长处是什么,短处是什么?中医的长处是什么?短处怎么样?把两者优势有机地结合,那么,这一定是我们中国最好的一种医学模式。
所谓“瘥后防复”,简单来说就是指疾病表面上看起来已经治好了,但实际上还没有彻底恢复,这时候还是要注意防护,防止疾病复发。那么有哪几个方面会导致复发?一是“食复”,就是指饮食不当,导致旧疾复发;二是“劳复”,大病初愈,马上去劳作,过度的劳累导致复发;三是“情志复”,有些人可能大病以后心情不是很好,容易生气,中医讲就是“怒则气上”“怒则伤肝”,都会影响到人体免疫功能;第四就是刚才讲的气候因素,再次受凉,也会导致复发。所以新冠肺炎的患者在出院以后的两个星期到一个月当中,还是要注意饮食、劳逸、情志、寒温这些方面。
我觉得总的来讲还是这样几个方面。
第一是饮食,在保证有充分营养的同时,不能太油腻,因为我们刚才讲了这次新冠肺炎的发病是因为“湿毒”,所以我们饮食不能一味地追求大鱼大肉,保证营养的同时也可以吃一点健脾化湿的食物,比如薏苡仁、山药。相反,对于脾胃功能较好,但是经常有些内热,表现出嘴干、干咳等症状的,中医讲可能是属于阴虚的情况,那就可以用点百合、银耳等。
当然,也有很多人会问,可不可以吃虫草、人参进行滋补?我认为,如果身体素质较好,一般来说不用特别食用。但是你自己觉得体质较弱,那么适当地吃点补益的东西也没问题。总的来说是两条。一是适合自己的体质,比如你是怕冷的类型,中医讲阳气比较虚,我们就可以用点红参、桂圆;反过来,你是阴虚内热的,就可以用一些西洋参、铁皮枫斗;中性体质的可以用点灵芝。二是用量不要太多,无论是饮食,还是滋补药物,都要细水长流,不能一蹴而就。
第二需要适当的运动,要劳逸结合。古人讲:“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生命在于运动,适当的运动能够改善血液循环,促进人体的新陈代谢。
第三是情志,要保持乐观、积极、向上的心态,这也是非常重要的。无论是患者还是健康人群,都要保持一个良好、健康的心态。有人问我:“你看在方舱医院,让患者跳舞,打八段锦有没有作用?”我认为这些方法从增强体质来讲,属于临渴掘井,意义不大,但是这些行动可以调节人体积极的心态,这很重要,心态好了,睡眠质量、饮食等各个方面都有些改善,那么免疫功能会更好,对疾病的恢复也有帮助。
第四叫作适寒温,春季气候变化比较多,我们要做到适时地增减衣物,让自己的身体适应外界气候的变化,保持阴阳气血平衡。
浙江疫情控制情况较好,面对全面复工复产,我觉得首先还是要保持乐观态度。从全国来看,也是动员了全民的力量,众志成城,相信这场“防疫战”我们一定能够打赢,我们要有充分的信心。最后,从中医的角度来讲,我还是想引用《黄帝内经》中所说的“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虚邪贼风,避之有时,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我觉得这些方面如果能够做到的话,我们就可以充满信心地面对复工潮,面对今后的生活。
(作者为浙江中医药大学教授、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