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为己之学
清朝初年,顾炎武、王夫之等思想家在扼腕痛愤之余,反思明廷沦亡之因,批判王学末流的“游谈无根”,一变而讲求经世致用,提倡实学。至乾嘉年间,考据之风盛行,汉学、宋学争持不已,吴派、皖派、浙东学派赓相兴起,学术繁荣,同时也不免流于琐屑和边缘化。而始终有一批读书种子,不管在朝还是在野,均能默默负载着儒学的务实传统,砥砺前行。关中书院的山长孙景烈如此,封疆大吏尹继善、陈宏谋如此,读书士子王杰亦是如此。
《河南程氏粹言·论学》记录了二程与表舅张载的一段对话。二程说:关中人士谈学问时往往涉及政治,谈论时政也不免扯到礼乐等学问上,应该说是善于学习了。话虽如此,或也含有嫌其不够纯粹之义。张载说:
如其人诚然,则志大不为名,亦知学贵于有用也。学古道以待今,则后世之谬不必削削而难之,举而措之可也。〔37〕
这是对二程的回应,有意厘清关学与洛学的差异:志向远大而不图名利,只在于经世济民,在于古为今用,而非仅仅专注于青灯黄卷,或借古讽今,徒逞口舌之快。
春秋时代,学术的功利色彩已然浓重,故孔子论学,感叹:“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38〕为己,指在德操学养上自我完善,在事功上自我实现;而为人,则意在迎合世人以博取名声。自此以往,儒家代表人物皆推崇“为己之学”,以“为己”否定“为人”,提倡理想人格的养成,摒弃功利主义与浮靡学风。这是儒家道统一以贯之的原则,是一个闪烁着人性光辉的哲学亮点,而一旦涉及具体的人和事,又不免复杂缠结和难以把握。《颜氏家训·勉学》曾对此做了进一步辨析:“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39〕在颜之推看来,为己与为人既有古今之别,亦因人因事而异,要在能够学以致用,有利于世道人心。
张载是“为己之学”的践行者,而重在经世致用,重在为国家民族效力。他曾说,通过学习懂得了道理,如果不去付诸实践,就像站在半空中,始终不能脚踏实地。对于《易·乾》“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张载认为“所行即是道”,“天行健”即天道,进而提倡“刚健笃实,日新其德”,“不成名,不求闻也,养实而已”〔40〕。这种至诚笃实、踏实做事的人生态度,深刻影响到一代代关学传人。文人最容易拉帮结派,诗酒唱和,互相标榜。孙景烈深恶此习,主持关中书院时曾对众弟子谆谆告诫:
古之学者为己而已,标榜声气则为人矣。此君子小人儒所由分,而可为乎?〔41〕
终其一生,王杰都谨遵老师的训导,沉静读书,尤其是读《易》,从中体悟天地造化与人生哲理。著名学者江藩称他为理学大臣,亦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