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官场大地震

四、又一次官场大地震

乾隆六十年(1795)三月,一向较低的台湾粮价持续大涨,民不聊生,导致出现大规模骚乱,彰化同知朱慧昌、游击曾绍龙等被杀。福建巡抚浦霖时在漳州,闽浙总督伍拉纳闻讯赶往厦门部署调兵,只有福州将军魁伦驻留省城。魁伦,满洲正黄旗人,世袭轻车都尉,历任参将、总兵,貌似爽直,实则心机颇密,权欲熏心,也不太将伍拉纳放在眼里。伍拉纳出身觉罗,岂能容忍,便放出口风要弹劾他。岂知自己正忙于应对台湾事变,魁伦已抢先下手,借密奏台湾军务,揭露省城米粮昂贵、各州县仓储大半亏缺等情。

乾隆帝于四月初收阅此折,命福建布政使伊辙布解任来京,调浙江布政使田凤仪前往接替。布政使为从二品大员,掌管一省之行政,举凡税赋、仓储等皆由其负总责,换人是彻查仓库亏空的重要步骤。田凤仪曾任刑部主事、员外郎,外放后做过知府和按察使,办事明练,留给皇上的印象上佳,是以选派他前往接手,果然很快就发现重大线索。乾隆帝觉察到福建仓库亏空的严重性,断然采取了一系列组织手段:命伍拉纳渡海赴台,将浦霖解职,选调贵州巡抚姚棻为福建巡抚;不久后干脆将伍拉纳革职,命两广总督长麟前往署职并审案,原福建巡抚浦霖、布政使伊辙布、按察使钱受椿、福州知府德泰都被革职查办。

五月初二日,田凤仪赶到福州任所,开始逐年查验仓库账本底册,核对实贮,发现福建藩库的积欠已达二百五十万两以上;仓储更是一个庞大黑洞,全省普遍存在短缺和挪移弄假。福州知府邓廷辑不敢继续隐瞒,承认“府城两厅两县亏缺五万三千余石”,后查出库项短缺“七万八千余两”。除漳州等极少的州府,各地仓储都有大量亏短。清查大网在全省迅速撒开,台湾道杨廷理、福州知府邓廷辑、泉州知府张大本及十余名属员第一批就被拿下,一百多名道、府、州、县主官几无幸免,被革职抄家和审讯,佐贰吏役、幕友长随也难逃罪责,人人自危。

主持办案的长麟为王杰门生,廉正干练,中进士仅十年即位至卿贰,历官山东、江苏巡抚,两年前升两广总督。乾隆帝选中他的同时也一再提出警告,称其与伍拉纳为觉罗近支,不可徇私枉法。长麟抵达后,即对浦霖和伊辙布进行审讯,先问藩库存银挪用之事,伊辙布供认其中四万两是替前库吏周经垫交欠款,又扯出一件案中案。伍拉纳被从台湾押回,先在福州接受讯问,继而奉旨解赴京师。弘历对长麟渐渐不满,斥责他姑息好名,先命返回广州,后又传谕留闽,可留则留也,署理督篆的已是魁伦,长麟的角色由主审变为帮办。好在清代大员几乎都有起落无定的经历,对上谕逆来顺受,喜怒不形于色。客观论列,谕旨所指未必不是长麟的性格缺陷,其与伍拉纳为觉罗近支也是事实,然仅凭揣测便加责斥,用人而疑,疑人又要用,已非盛年气象。

新任福建巡抚姚棻,安徽桐城人,与王杰、孙士毅同年进士,宦程跋涉却比二人艰辛许多,从甘肃知县做起,也在福建做过知府和道员。姚棻接旨后即密奏库项亏缺的复杂性,还说抵任后将会同总督和水陆提镇查捕海盗,皇上深以为然。哪知魁伦已在整他的黑材料,上了一道满文密折,揭发姚棻任汀漳道时亏缺二万余两之多。当时姚棻还在赴任途中,接奉谕旨命他就此“据实检举”(今日之“坦白交代”是也),遂将有关情况详悉奏明。乾隆帝并不全信,将之解任,新巡抚又成待罪之身,由办案大员一变而为被审疑犯。长麟详细奏明对姚棻的质询过程,所有疑点都曾反复究问,姚棻的回答皆能原原本本,坦荡恳切。看到这里,皇上也明白了实情,但既已解任,没有彻底查清问题之前,只能先挂起来。于是前任巡抚倒了,新任巡抚被挂起来了,降为帮办的长麟再署总督,本署督篆的魁伦改署巡抚——说到底,皇上还是觉得魁伦并非总督的材料。

查出福建藩库巨亏和通省存在的仓储短缺,以及由于懒政怠政、挪移掩盖引发的社会动荡,乾隆帝杀心已起。一省之军政钱粮混乱到这种程度,有不作为、乱作为的问题,也因主要官员的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生成。伍拉纳头脑简单,性情残暴,在台湾和福建动辄大开杀戒,一年前因贩私拒捕擅请王命,要将一批平民就地正法,被皇上降谕禁止。而就是这个伍拉纳,要说平日并不算甚贪,却收受了十五万两盐务陋规,在皇上眼里更属无可赦免。陋规,是清朝官员收入的一个灰色地带,几乎存在于各级官府和各个领域,以盐政尤甚。去年六月查办两淮盐政巴宁阿一案,究出该盐政衙门收取饭食杂费,每日达一百二十两之多,乾隆帝命将日费供应一律裁革,所有收受盐商的供应银如数退赔。谕旨是针对两淮盐务所发,其他地方虽未经明谕,但也不能例外。

从追查结果看,福建盐规也属于日费供应,当道者有收与不收之别。前任总督李侍尧、福康安、富纲、常青等均未收,当然不是总商不送,而是遭到拒绝。伍拉纳则来者不拒,任职不到六年半,已收取十五万两,远超过常例,在两淮盐规被裁革后仍不停止。与他一样不客气的是浦霖,本来巡抚无此先例,却也破格索要了二万两。

一些研究者常说乾隆帝晚年宽纵,放任和珅等弄权营私,而通过此案,通过一道道峻急严苛的谕旨,也能看到一个有底线、眼里不揉沙子、毫不妥协的帝王,以及一个执行力很强、坚定高效的军机处。长麟在办案过程中的确有将就了结的念头,是皇上的严词督催,案件才得以水落石出。

十月初九日,有旨将伍拉纳和浦霖即行正法。乾隆帝在谕旨的最后颇有反思,意识到晚年流于宽纵,切切自责:

此皆因朕数年来率从宽典,以致竟有如此婪赃害民之督抚,朕当先自责己。嗣后各督抚等益当各矢天良,倍加儆惕,倘不知洁己奉公,再有废弛婪索等事,伍拉纳、浦霖即其前车之鉴,毋谓不教不诫也!〔36〕

布政使伊辙布死于再次解京途中,逃过显戮,乾隆帝有些怀疑,长麟等不得不派员调查,的确是病死。对于原按察使钱受椿,皇上的痛恨又超过他人,先命锁拿进京,拟亲加廷讯,交部从重治罪〔37〕;接下来觉得钱受椿“职分尚小,不足以加之廷鞫”,命押回福州正法,要求督抚亲自监视行刑,砍头前先“刑夹二次,重责四十板”,在省官员必须到现场观看〔38〕;过了十天有余,见报来钱受椿家资甚巨,又命将其解京审讯〔39〕。魁伦等刚将钱受椿解送赴京,接新旨再派员狂奔截回,待第三道旨意抵达,老钱已是身堕黄泉了。

其他牵涉案中的道、府、州、县官员,贪赃数额超过一万两的秦为干、李廷彩被斩决,李堂等八名被绞死,后又查出两名处绞,革职遣发者更以数十计。其中也不无冤枉或夸大,从广东高调押回的德泰,大约就没审出什么有价值的口供,未见到相关档案。六年后,伊犁将军保宁以人才难得奏请起用,始知也被流遣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