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赐杖
王杰恪守自己的承诺,在请辞获准后并未马上离京。他的行为从不带有表演性,不追求飘然而去的轰动效应,安静地在京城住下来,等待三省平定的捷报,也售卖一些家中物件,筹措还乡的资费。嘉庆帝从热河回銮后仍会不时召见,就政务做一点咨询,有时也就是见见面,聊聊天。
十一月的一天,王杰再次被召入宫。时已甚寒,颙琰传谕让他扶杖进入内右门,至养心殿陛见。虽说只是拄一拐棍,这在当日可是一种莫大的荣宠!亲家加老友朱珪时为内阁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衷心为之高兴,赋诗二首,题为《韩城太傅奉恩谕扶杖入宫门,至养心殿召见,真异数也,为记其盛,志心慕焉》。朱珪在诗中说王杰“平生志不在温饱,立廷沂国标清风”,说他“两朝元老足矜式,廉耻节让端群工”,尤其赞誉他的衰年坚辞,也说自己将来也要学习这种“勇退”的精神。
感老友相待之诚,一向不喜唱酬的王杰即予奉和,其诗如人,低调平实,完全不涉及陛见时的情景,只是感激皇上恩许拄杖入宫,也感谢前面已有的加太傅衔和在籍食俸。他还说在皇上五旬圣寿时,如有可能,一定专程来京祝寿,“孱躯冀勉随群工”。
其实,王杰的请辞对老臣们触动很大,压力也大,使之不得不考虑自己的问题,也不得不有所回应。内阁大学士刘墉有《惺园相国予告将旋次石君前辈韵赋送》,写得比较委婉:
疏请归田臣步骞,恩教策杖圣慈周。羡公遐举清于鹤,愧我勤趋拙似鸠。落落出尘心自逸,桓桓许国力还优。春风一看农桑乐,称庆遄来赞大猷。〔8〕
刘墉比王杰年长五岁,但身体轻健,双目炯炯,是以并无退休之意。而诗中称王杰的辞归是“遐举”,“落落出尘心自逸”,自诩“勤趋”,“桓桓许国力还优”,也不免令人失笑。
怀抱同样心态的是工部尚书、庶常馆总教习彭元瑞,作《送韩城太傅告归和大兴相国韵四首》,一上来就对朱珪的“勇退”说提出异议,曰:
我读戴记儒行崇,环堵之室一亩宫。去亦不得为勇退,留亦不得为匪躬。适留未是恋秣马,适去未是避弋鸿。陈力就列不能止,老农务穑随歉丰。臣身不系争进退,臣道何敢言污隆?方今神圣致平治,全定陇蜀河汉潼。江湖魏阙可自效,相与努力扬皇风。留者勿谓去者拙,去者勿谓留者工。旁观轩轾别有意,议论非其公。不如静待二三荣,其时且各行吾衷。〔9〕
元瑞不愧为文章圣手,以“去”“留”二字为索,以忠君尽职为核,不独韵节铿锵,且振振有词,道理上也显得理直气壮。
其二笔锋一转,称赞王杰的正直品格,也透露出不少信息:“买车卖宅自兹去,兼贷狐白貂裘丰”,可知王杰离京前卖掉了房子与貂狐等贵重衣物;“严气正性有不可,面赪鼻缩声隆隆”,“十年秉枢做宰相,广文先生仍旧风”,以调谑之笔为老友画像,记其清廉如乡塾老先生;“状元及第士素艳,自谓诗拙札不工”,写王杰的谦虚,其中意蕴亦可玩味。
在其三其四两首,元瑞忆写二人数十年的交情:“我先君立门外鹄,君先我奋云中鸿。辰朝同直酉同退,小饮举觯大举丰。顺城米市不半里,驱车过从牵殷隆”;表达对王杰离去的不舍,“迩年衰病亦相似,以跛御跛两习公。有过奚为予药石?有疑奚为予折衷”;也表达了对老友乡居生活的美好祝愿,“归山幸有济胜具,遐或选胜登华橦”……
对于彭元瑞的诗,朱珪迅速做出回应:说是一时唱和者甚多,“同朝铿奇诗满册,老彭椽笔争雄风。吾虽技痒力不劲,欲罄情话难为工”,举重若轻,将关于“勇退”的不同看法引向诗歌雅集的争胜;并再次称赞王杰,“起家高甲洊台辅,正直謇謇励厥躬。力辞枢密介于石,屡告休沐翩如鸿”。朱珪为人仁厚温和,无意于回怼,只是写出王杰之高洁,包括其正色立朝,也包括其力辞军机和坚请致仕,又有几人能做到?
王杰也有所回应,耿直个性至此并无改变,对老友提出的话题不仅没有回避,多少还有些像是回怼,曰:
……池边蹲凤昔所鄙,恋栈转诮负恩隆。家在龙门山之阿,数程并不到关潼。上依阙廷次朝列,忍看杨柳拆东风。留者勿慕知止足,何如皋契亮大工。知我为我写心曲,匪贪泉石忌在公。辅翼升平功尤巨,奚高勇退明臣衷。
“知止”,出于《礼记·大学》:“大学之道……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王杰也不认可自己是“勇退”,而称作“知止”,对于那些恋栈之辈,尤其是自个儿恋栈反说别人负恩之辈,明确发出了一声冷哼。
老彭没有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