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大丧的冲击波

三、皇后大丧的冲击波

与处分安宁同时,乾隆帝几次提到皇后大丧期间一些大臣违制剃发,为之震怒,惩处极为严厉。

十三年(1748)三月,乾隆帝奉母东巡祭孔,刚至济南,皇后富察氏突然患病。弘历见其病势沉重,当即决定由运河返京,孰料在十一日逝于德州舟次。富察氏于雍正五年成为弘历的嫡福晋,伉俪情深,岂知做了皇后以后二子连夭,身心受创,竟遽尔撒手尘寰。弘历痛彻心扉,写作了多篇情真意切的悼亡诗,“嗟予命之不辰兮,痛元嫡之连弃。致黯然以内伤兮,遂邈尔以长逝”〔13〕,命以超高规格办理丧事,谥为“孝贤纯皇后”。

皇家三宫六院,自难以“专一”“不专一”来评说,却也会有持久深挚的爱情,而一旦失去,皇帝在大悲痛之下,或也造成巨大的政治冲击波。弘历先失嫡子,再失元后,心中郁结难以排遣,变得敏感易怒:

见皇长子永璜、皇三子永璋在迎丧时表情不够悲伤,弘历当众痛责,他们的师傅谙达也跟着受罚;

翰林院撰写的谥文出现满语翻译错误,负责翻译的侍讲学士塞尔登、审稿的吏部侍郎德通被革职;

刑部尚书阿克敦在值班时早退,更是激怒皇上,以“大不敬”判处斩监候,连带刑部所有堂官(满汉尚书、满汉左右侍郎)都受到责处;

接下来,光禄寺、工部、礼部皆因办事不到位被挑剔责骂,也是一处分一大片。

皇上被悲伤控制了情绪,一缕痴情演化为臣子的灾难,朝中人人自危,岂不知这才是开始。皇后去世,外地大员通常不许至京吊唁,乾隆帝也未做要求。但天下从不缺善于窥测逢迎之辈,督、抚、将军及织造、盐政都有人上疏请求赴京,只有尹继善等老成持重者未表态。在一史馆现存档案中未见到老尹致皇上的慰折,大约不是疏忽,而是以常例无须如此。岂知弘历痛令智昏,将臣下在孝贤皇后大丧期间的表现视为对自己的态度,凡没有奏请赴京送葬的,皆予以降两级的处分。全国有五十多人被降级,尹继善排在前列。

六月十三日,山东沂州营都司姜兴汉、奉天锦州府知府金文淳因在大丧百日内剃头,被人举报,命拿交刑部问罪。就这两起违制剃头案,乾隆帝发布了措辞严厉的谕旨:

本朝定制:遇有国恤,百日以内皆不剃头,倘违例私犯祖制,立即处斩。亦如进关时令汉人薙发,彼不薙发者无不处斩之理。此百余年人所共遵,不待传谕而后晓,是以会典律例皆无明文,盖以修《会典》时不过增损明季之旧章,明朝原无此制也。又以其事本理法所必当然,不必载之简册。……至谓汉人遂可不遵百日之制,苟有此心,即与不肯薙发者同,尤不容诛也!〔14〕

清廷入关后颁剃发令,逼迫汉人悉遵新朝服制,“留发不留头”,杀戮惨重,实乃一桩血淋淋的历史罪案,竟被弘历拿来作为堂皇正大的依据。而所谓“国丧百日内不剃头”的本朝制度,既不见于《大清会典》,雍正帝驾崩时也未认真执行。孝贤皇后丧仪中虽有“百日剃头”者,但毕竟知道的人不多。大约是考虑到这些因素,弘历虽加痛斥,还是决定格外施恩,传谕除已经查出的,各省督抚等官于接旨后不必再追究。但又特别声明:旗人本应知道这一祖制,如果有人剃头,不在宽免之列。

对姜、金二人的审讯拟罪由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办理,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乾隆帝见迟迟未提交处分预案,将刑部尚书盛安召来询问。这是一位正直诚笃的老臣,虽不免仰承旨意,仍有良知和尊重法律的职业底线在焉。都察院对金文淳初拟为斩立决,盛安先为左都御史,七月十六日升任刑部尚书,召见时曾对皇上当面表示量刑过重。弘历叫他按照律例定罪,自己会加恩酌减。可盛安仍旧感到为难,拖延不奏,并在皇上诘问时举康熙朝李斯琦的例子,认为如此重判会损害皇上声誉。乾隆帝勃然大怒,说李斯琦仅是一个私自剃头的免职官员,金文淳乃翰林出身,官至知府,属下曾以“满官皆未剃头”规劝,依然不管不顾,即使斩决也是罪有应得,何况已有从宽之旨。他声称此举意在维护祖制和明正国法,绝非迁怒(谕旨说:如果要迁怒,只能惩处御医,何必处置那些百日内剃头之人),谕令将盛安革职治罪,并警告汉尚书汪由敦不得以与金文淳同乡庇护。天子的雷霆之怒,令一帮司法大员魂飞魄散,很快将盛安从重拟为斩决;吏部也奉旨拟出处分意见,除原来持不同意见的侍郎兆惠外,所有刑部堂官均革职。得旨:盛安从宽改为斩监候,汪由敦等“从宽免其革任”〔15〕。看到这里,也为尹继善捏一把汗——他也担任过刑部尚书,若仍在位,真不知会怎么样?

到了闰七月,孝贤皇后逝世已过百日,乾隆皇帝的悲恸似乎在与日俱增,脾气也更加暴烈。一连串的官员剃发案件相继被揭出,从官员到普通兵丁都有,几乎遍及全国。弘历也知法不责众,但已骑虎难下,只能针对那些在职大员。首先撞到枪口上的,是江南河道总督周学健。他是一位出身翰林的学者型高官,由卿贰升任方面大员,历任福建巡抚、闽浙总督,又调任南河总督,同时兼漕运总督,一直较受器重。大概觉得过了二十七日的丧期即可,不光周学健自己剃了头,属下也纷纷跟着剪发。后来得知有百日之禁,剪掉的头发却是接不上了,只得躲着不敢见人。福州将军新柱进京,对皇上报告路过淮安时,周学健以查河为由避开,听说是剃头了,弘历未做追究。岂知安宁专折奏报此事,不便再佯装不知,令督办河工的内阁大学士高斌拿解来京,交刑部审讯。乾隆帝又发出一份长篇谕旨,谴责周学健“丧心悖逆”,“目无上下之分”,说他本应该自首,却是设法蒙混掩饰,进而批评内阁、军机处等举朝大臣合起来为之遮掩,曰:

此事传闻已久,举朝大臣官员岂概无闻见?乃无一人举发。外廷九卿召对尚稀,至军机大臣等时常召见,亦未经奏闻,其意不过欲为之蒙蔽,以救伊重谴,试思朕果可蒙蔽之主乎!今朕降此旨,伊等能封驳执奏乎?现在交部治罪,部臣即汉人同年相好,尚敢以己之身家首领为伊保全乎?又都察院御史给事中等平时采听风闻,即细微未甚确实之事,动辄陈奏,今以周学健之悖谬,朕已屡有所闻,乃未见伊等片牍入告,明系伊等师生朋党之谊,固结弥缝,牢不可破,是以代为容隐,缄默不言。朝廷设耳目之官以司纠劾,可如是之徇隐袒庇乎?即非尽出于党护周学健,亦必以为举发此事,将恐招致物议,人心至此,尚可问乎?〔16〕

一连串的问号,一连串的警告,早忘记自己起初也是不愿追究的。行文风格强悍霸蛮,是乾隆帝惯用的思维与语言逻辑,由剃头上升为辜负圣恩,上升为故意蒙骗,再扩大至朝中大臣与科道官结成朋党,或遇事只知顾惜自己的名声。最后一点的确是存在,也不宜全说成私心。有的学者说孝贤皇后的遽尔辞世使弘历性情大变,一改早期对大臣的温煦敬重,那倒不全是,几年前的朱批已时见峻厉刻薄,只不过大丧期间表现得更为激烈而已。

周学健人缘甚好,在朝中根基也深厚,大学士高斌奉旨拿解,江西巡抚开泰奉旨抄家,刑部尚书钱陈群奉旨审办,都预先受到皇上警示,要他们不得庇护,否则会受到严惩。而弘历对着并不相干的尹继善,也指名道姓地发了一通火,措辞极为严厉。他说:满洲人中科举出身的尹继善,实乃好名无耻之徒,身任江南总督,对周学健剃头之事明知不奏。如果不是顾及同年之情,有心欺君隐瞒,就必然是担心奏报此事会影响声誉,其心可诛!此事按说与老尹并无瓜葛,周学健的衙门远在淮安,尹继善管事又多,不可能与周经常见面,但二人系同年进士,素来交往亲切,便被皇上盯上,命吏部严察议奏。吏部堂官早被皇上的暴怒吓破了胆,哪里还敢为老尹解释,提议依照溺职之例将其革职。乾隆帝倒还留有余地,从宽给了个革职留任。仅一天之后,又命撤掉安宁,由他兼任江苏巡抚。

今天所谓的“躺枪”,对尹继善来说真是太贴切了。就在六月间从苏州返回金陵途中,尹继善病倒了,由感冒中暑发展成疟疾,病势凶猛,一直以躺着为主。这在那时可是要命的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就是染上疟疾,向皇上求赐金鸡纳霜(为传教士带入中国,曾治好玄烨的病,皇宫中常年保存,极为珍贵),康熙帝派飞骑驰送,虽未及挽回曹寅性命,却留下一段佳话,令红学家津津乐道。尹继善岂能不知道这个故事,也派人进京请求乾隆帝赐药,可闻知皇上对自个已生严重不满,赶紧再让人飞速追回。此事迅速传到无所不知的弘历那里,包括他与安宁、吉庆等商量奏请南巡,犹犹豫豫迟不上奏等情,都被皇上知晓,降谕斥责,指责他行为诡秘,不够光明磊落,“自食其言”,“居心毫无诚实”。尹继善不敢求药,更不敢请假,卧病处置各项政务,也是福大命大,到了九月间,已可扶着拐杖在房内行走了。不知是否从周学健事件中受到震慑,湖广总督塞楞额(就是那位邀请孙景烈主持关中书院的原陕抚)、湖北巡抚彭树葵、湖南巡抚杨锡绂均上疏请罪,坦白在百日内剃了头。终于抓到一个满洲大员示众,乾隆帝赐令塞楞额自尽,给予周学健绞监候处分,后因亏空等事被赐死。

那场突兀的大病算是救了老尹。他扶病上疏,对未能举劾周学健向皇上请罪,反复检讨,说是病得昏了头,除坚持办理公务外,已顾不上其他,显得较为真实可信;也说起当初奉有“未发觉者不必查参”之谕,内心糊涂,没有区别一般官吏与满汉大员。尹继善在奏折中做出紧跟姿态,提出还有一些汉军旗佐杂人员剃头,表示会一一查实,从严处理。乾隆帝又是一通斥责,认为此举意在迎合,涉嫌扩大化,宣称:“朕处分此事,一秉虚公。周学健之罪,并不因尹继善欲为之宽而宽;河员之罪,亦不因尹继善欲加之严而严。因物付物,初不存丝毫成见。”〔17〕并将尹继善奏折与朱批公之于众,看上去一点也不给面子,可老尹心下明白——已然得到了圣上的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