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汉宋之间
正是做过王杰门客的江藩,日后写了两本至今影响很大的书:一是《汉学师承记》,主要是为乾嘉朴学的代表人物作传,也记述自己的师承和交游,写作时颇带感情色彩;另一本是《宋学渊源记》,专为清朝理学家作传,其中不少为前明遗民,至乾嘉间则几乎没有什么成名人物,潦草成书。江藩的做法看似一碗水端平,实则厚此薄彼,扬此抑彼,很快就有方东树写了一本《汉学商兑》,用激烈的言辞予以抨击。那是门派与圈子的意气之争,也是后话。
汉学与宋学的提法由来已久,江藩各成一书,有意对学者加以区分,而要点在于推重汉学。他为宋学家(即理学家)作传,为减其声势,声明将朝中大员排除在外,其中就有陈宏谋与王杰,说他们“以大儒为名臣,其政术之施于朝廷、达于伦物者具载史宬,无烦记录”〔18〕;又说自己乃草茅下士,担心见闻失实,故省去,专收那些“或处下位,或伏田间”者。这样的说法看似不无道理,实则违背学术史的撰述原则,怎么能以社会地位决定去取呢?因为是在朝大吏就降格收录,固属可笑;可反过来一律不收,也很荒唐。
而江藩的《汉学师承记》中,又非常在意传主的科名与职位,在意他们任职翰林院或做过内阁中书、军机处章京的经历。书中特别标明各人的科名与居官经历:如卢文弨为乾隆十七年壬申科探花,王鸣盛为十九年甲戌科榜眼,任大椿为三十四年己丑科传胪(二甲第一名),邵晋涵为三十六年辛卯恩科会元,金榜为三十七年壬辰科状元,胡长龄为五十四年己酉科状元、汪廷珍为该科榜眼,洪亮吉为五十五年庚戌恩科榜眼;他们以及朱筠、钱大昕、戴震等皆有过一段翰林经历,或终老翰苑,不少人参与了《四库全书》的编纂审校;而朱筠、卢文弨、钱大昕、洪亮吉皆曾提督学政,王昶仕至刑部侍郎,王鸣盛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职位已属上层;纪昀更是官至协办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附入的胡长龄仕至礼部尚书,汪廷珍仕至协办大学士,皆为当朝显宦。由此也可知,二书的收录原则是很不一致的。
对古代学者的分类颇有难度,尤其是一流学者,专深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应是广博和会通。《汉学师承记》卷七所收“程晋芳”,已经漆永祥指出曾对汉学多有抨击,附于“纪昀”后的翁方纲也有被“抓壮丁”之嫌。另如彭元瑞博闻强记,诗文俱佳,个人著述之外,又精于古代器物和书画的鉴定,主编或协纂《秘殿珠林》《石渠宝笈》《西清古鉴》《宁寿鉴古》等图籍,学识与成就超过江藩书中的不少人,乃因一事交恶,便视之若无,也显得格局狭窄。
至于纪昀本人,曾多次谈及汉学宋学之争,倡言“两无所偏好,亦两无所偏恶”〔19〕,却在《丙辰会试录序》中亮明了观点:
……至经义之中,又分二派:为汉儒之学者,沿溯六书,考求训诂,使古义复明于后世,是一家也;为宋儒之学者,辨别精微,折衷同异,使六经微旨不淆乱于群言,是又一家也。国家功令、《五经》传注用宋学,而《十三经注疏》亦列学官。良以制艺主于明义理,固当以宋学为宗;而以汉学补苴其所遗,纠绳其太过耳。如竟以订正字画、研寻音义、务旁征远引以炫博,而义理不求其尽合,毋乃于圣朝造士之法稍未深思乎!〔20〕
江藩与纪昀似无太多交往,为其作传,大段摘引的是纪氏为戴震《考工记图》所写序言。孰知纪昀反对将考据极端化,认为会影响士习与文风。受命主持嘉庆元年丙辰恩科会试时,他特别声明“臣等所录,惟以平正通达,不悖于理法为主;而一切支离涂饰、貌为古学者,概不录焉”,矛头所指正是汉学的流弊,以此作为端正文体的举措。
在《宋学渊源记》中,江藩把王杰列入理学大臣,即宋学一派,说来并无大错。出于纪昀门下的赵慎畛也认为王杰提倡理学,写道:“我朝宰辅中,以理学提倡者,朱文端、陈文恭其最也。逮于文襄以词章见长,彭文勤又从而恢张之,而理学绝响矣。及见韩城王宫傅,犹有理学模范。”〔21〕二人皆不知王杰在关中书院所攻为古文,《关学续编·酉峰孙先生》:
(孙景烈)成就关中人士甚重,各以其才,尝曰“吾门治古文之学者有韩城某某、雒南某某,治义理之学者则有临潼某某”云。〔22〕
韩城某某,即王杰。而雒南某某为薛宁廷,出身雒南望族,乾隆十五年从景烈读书,二十二年丁丑科二甲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有诗文传世;临潼某某为王巡泰,十九年甲戌科三甲进士,曾在多地任知县,颇有政声,于吏部考功司主事任上辞职还乡。王、薛二人名位皆不尊显,但与王杰一样居官清廉,讲求操守。
王杰恪守师门教诲,杜绝声气之交,即便与同门也绝不互相鼓吹,遑论其他。而汉学名家如孙星衍、阮元、洪亮吉、凌廷堪等出于其门下,皆曾得到其关心爱护。嘉庆帝亲政后下诏举贤,王杰举荐了王念孙,乃朝中最早弹劾和珅的御史,也是一个被江藩遗漏的朴学大家。王杰酷嗜读书,探讨义理,加上阅历丰富,有很多深刻体悟,却也从未将之当成名山事业,所作亦不珍惜。他所秉持的是孔子的“为己”之学,至于汉宋之争,乃至于两大派内部的门户之争,皆不入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