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朝大员
尹继善,字吉甫,满洲镶黄旗人,大学士尹泰第五子。他出生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自幼书读得好,人也生得体面,是满人中为数极少的探花郎,为此深受雍正帝器重。袁枚曾在文章中描绘其形象:“公白皙,少须麋,丰颐大口,声清扬远闻,著体红瘢如朱砂鲜,目秀而慈,长寸许。”〔2〕换成今天的话,就是白净挺拔,慈眉秀目,鼻直口方,下巴丰满,声音洪亮。至于他身上的鲜亮红痣,那也只能是亲近者所可见,透露出两人的情谊。
可不要小瞧“体面”二字。
清廷定鼎北京后,作为战斗民族的满洲人迅速分化:很多人附龙尾而上,建牙开府,仪卫煊赫,家族也变得豪富;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包括一些远支宗室)混得不咋样,蜕变为市井无赖,终日闲逛,混迹于歌楼赌馆,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如何保持清政权的统治地位,保留本民族的骑射传统和语言文字,入关后前六朝清帝都十分关切,而将“体面”作为选人用人的一项标准。乾隆后期和珅的快速蹿升,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传闻,实则一开始能够进入皇上法眼,与其形象俊伟、知书达礼相关。这就是体面,包括学识、形象、谈吐和举手投足、待人接物,既有天生禀赋的因素,更多的应在于个人修为。尹继善堪称满人的典范。乾隆二十年八月,弘历决定在避暑山庄宴请蒙古准噶尔诸部首领,特谕河道总督尹继善直接赶赴热河,“朕自木兰回銮,约计九月二十日前可抵热河。彼时正当筵宴准噶尔诸台吉之际,尹继善值此嘉会,不可不躬逢其盛,且便于商略事宜。着传谕该督,令其径赴热河,同入筵宴。尹继善厚重有体,在满洲大臣中可壮观瞻,使外藩见之亦足增色也”〔3〕。小尹已成老尹,在天子眼中仍以“有体(面)”为先。
尹继善于雍正元年考中进士,选入庶常馆,是满人中不多见的儒者。人们多说国子监为皇家最高学府,那是对普通生员而言,准确说来,唯有庶常馆才称得起。继善在翰林院仅待了五年,即由编修、侍讲升为内阁学士,一年后为江苏巡抚,再一年署河道总督,接着便是两江总督。那是尹继善勇于任事、大胆兴革、清除积弊的意气风发的岁月,皇上倚为干城,频繁调他去解决难题,所到之处深受百姓爱戴。苗疆动荡,尹继善驰赴昆明,接任云贵广西总督,不仅平定了变乱,更重要的是规划和设立镇城营汛,形成了一套较为完整的军政体系。他善于处置繁难事务,待人温润周到,绝无骄矜躁急之色。曾有一段时间,尹继善兼署将军、提督、巡抚、河漕、盐政、学政等职,“九印彪列,簿书填委”,仍能一件件处理得妥妥帖帖,还可以抽空去书院与诸生讨论诗文。他把读书看成一生的志业,“每公余,一卷一灯,如老诸生,寒暑勿辍”。南京为前朝陪都,人文传统丰厚,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任织造时就曾广交文友。尹继善素来喜欢与文人交流,也喜欢写诗,“清词丽句,虽专门名家自愧不如”〔4〕。他是名臣,但首先是忠臣和能臣,明练清廉,有很强的行政管理能力,关键时刻也很有担当。雍正帝素以严苛著称,可尹继善在他跟前敢于讲些真话,有所坚持,当然也基于一种特殊的知遇和倚信。
乾隆帝继位时,四十岁的尹继善为云贵总督,仍深受信任。一时方面大员皆飞奏恭请节哀,新帝唯独在尹继善奏折上两次御批,“昨见卿所缴朱批,朕不禁涕泣沾襟”,“敬念我皇考十三年之苦心,未尝一日享有天下之乐。朕之沉痛,又何能自已耶!”〔5〕情感真挚,如晤家人。当时苗疆变乱,钦差大臣张照因督办无方被撤,弘历简用湖广总督张广泗为经略,尹继善也非常尽心。后将云贵拆分,以张广泗兼贵州总督,尹继善管云南,却是不遗余力地支持大军的进剿。事成之后,尹继善本应得到奖赏,已改任刑部尚书的他对皇上说:苗疆起事之时自己任总督,能免于处分,已属格外之恩,怎敢承接奖誉?乾隆帝很高兴,历数了他的功绩,盛赞其有逊让之美。
不久后,君臣有过一次单独的深入谈话,尹继善说了什么已不得而知,实录里记载了弘历的长篇谕旨,都是些掏心窝子的话,大意是:自古清平之世,君臣皆知戒惧,却难以达到致治之境界。现在虽政治清明,国家安宁,人民安居乐业,而各方面问题还很多,不敢稍有宴逸荒怠。做皇帝的本应“上法尧舜,远接汤武”,可实际上能达到汉文帝、唐太宗那样的成就也很难,“可见天下事责人甚易,而自处则难;局外旁观甚易,而以身阅历则又难也”〔6〕。弘历表示决心效法古代圣君,不自足,不畏难,时时反躬自省,与诸臣互相激励和提醒,也希望尹继善能效法古代贤臣,成为自己的股肱耳目,像房玄龄、魏徵那样尽忠诤谏,启沃圣聪。一番话饱含着对尹继善的信任期待,令他极为感动。
在弘历眼中,尹继善的品德才能都是一流的。当时的准噶尔部虽经康雍两朝多次打击,仍是西域最大的不安定因素,而西南各土司也常闹出事端,不服朝廷管束。尹继善于乾隆五年春出任川陕总督,处事审慎而周密,对准噶尔借进藏熬茶勾结串联、刺探军情十分警惕,采取一系列限制措施,加强对西南各土司的管控,同时整治军务和认真备战。他在处理时有理有节,“近理之事,示以宽仁;非分之欲,即加裁抑”,受到皇上肯定,御批:“所见甚正,即如此办理可也。”〔7〕
清廷在哈密设安西提督,除满营外,另调甘肃绿营兵驻防。这时的军政长官为原古北口提督永常,奏报准噶尔贡使吹纳木喀由宁夏返回时接待情形:留牧的马匹骆驼有的已倒毙,均照原数赏给,并允许他们以马匹及葡萄、硇砂等物,与客商和官兵交易,现已离境。乾隆帝认为失之于宽纵,指示他多向尹继善学习。永常为满洲正白旗人,出身内廷侍卫,升迁甚速,抵达哈密不久,即弹劾甘肃提督李绳武滥报屯田数冒功。尹继善受命调查,奏称二人均属边疆有用之才,虽因公事产生争执,但同在一城,不能平心静气地商量,均有不是。至于屯田一案,李绳武不得不因地制宜,并无营私之弊,而永常未能仔细了解情况,遽然参奏,实在有些过当。他说已于去年秋天奏请将李绳武撤回甘州,此事已解决,但请皇上密颁谕旨,加以训诫,使之今后能知同僚间互相尊重和协作,于边疆的安定大有裨益。得旨:“此公论也。知道了。”〔8〕
乾隆七年秋,尹继善因母亲去世,丁忧离职。丁忧又称守制,起源甚早,至清代又对汉族和满蒙官员做出区别:汉员须守丧满二十七个月,满蒙官员则为一百天。此时江南水患频发,朝廷先派直隶总督高斌统筹黄淮水利工程,再派大学士陈士倌为钦差大臣前往,加上两江总督德沛与南河河道总督白钟山,意见纷纭,彼此抵牾。江宁布政使安宁密奏,提出当今督抚中只有尹继善深孚人望,熟悉河务,今丁忧很快期满,可否令他前来办理。弘历说:“朕早有此意,岂待汝奏?然汝见到此,好!但尹继善尚未到京,是以迟迟耳。”〔9〕安宁原系弘历做皇子时的旧仆,后任侍卫,朱批中透着亲切。
就这样,尹继善又从西北到了江南,先是署任,两年后实授两江总督,兼管南河河务。南河是江南河道的简称,实际上包括黄河、淮河与京杭大运河,河道总督衙门设于淮安。当时水患连连,河督在发生大堤决口后往往被惩处,是个风险极大的岗位,乾隆帝却要尹继善作为第一责任人。此后五年间,继善会同两任河督小心翼翼,虽也被责备过几次,总算没出大的纰漏,而与推荐他的皇帝亲信安宁相处时,却出现了一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