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琳之死

三、和琳之死

福康安在军营病逝,和珅应不会有太多的悲痛,去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且在苗疆大功垂成之际,由弟弟和琳独领军务,岂非天大之好事!而他在上皇跟前的表现,必也是痛心疾首。太上皇谕旨中,特别说明要“派固伦额驸丰绅殷德迎往奠醊”,这位固伦额驸正是和珅的儿子,一同前往的有福康安之子德麟,还带着和琳之子丰绅宜绵。这样的安排,既显示和大人与福康安两家之亲近,也见出运作搭配之苦心。按照乾隆朝的用人行政模式,丰绅殷德等人极可能是一批未来政治之星。试想,让哥几个集体去一趟前线,再东鳞西爪地弄几项军功,上皇和新帝必会留下深刻印象。

七月二十日,丰绅殷德等在沅州肃迎福康安的灵车,代表朝廷隆重赐奠,然后由德麟扶榇回京。老和家的两个第二代,则辗转前往湘西大营。丰绅殷德的身份是固伦额驸,又是当今皇上的妹夫,能来军营慰问,自是极大的鼓舞。和琳专折奏闻,先是例行的感激涕零之类套话,接下来便有点儿意思,写道:

兹丰绅殷德带同丰绅宜绵,于本月二十六日由河溪来至大营,并奉到恩赏亲佩荷包一个。奴才当即敬谨望阙跪领御赐,率领阖营文武恭请圣安。详询丰绅殷德,敬悉圣躬强固,精神颐养,行健如常。奴才积年依恋蚁私,藉以稍纾万一。〔20〕

语义含混,不知是说太上皇,还是说新登基的皇上?最后称“伏祈皇上睿鉴”,似乎是奏给新帝,当也一语双关,两个皇帝都有所兼顾。在这里,恩赏的亲佩荷包,应是嘉庆帝所赐;而所谓“圣躬强固”云云,分明指的是太上皇。

看来和琳大帐中也颇有文章高手,以下一段文字更妙:

又据丰绅殷德告称,前于途次曾经具折奏请留营,未得上蒙俞允,下怀惴惴靡宁。兹复向奴才再三言及,情愿在营勉力巴结,学习军务,恳为再行代奏。在奴才一门备承荣宠,丰绅殷德又当年力富强,即令随营奔走,亦属分所当为。第念刻下苗疆将次蒇功,即楚北教匪亦已剿捕过半,可毋须丰绅殷德在外耽搁,自应即令回京趋侍左右。至丰绅宜绵自蒙恩赏给差使以来,并无丝毫出力之处,本应令其经历行阵,奋勉打仗,但现在已届军务将蒇之时,亦毋庸在营久住。应令丰绅殷德仍带同丰绅宜绵回京供职。

一番话绕来绕去,说到底,就是不想让侄子和儿子留在军营。丰绅殷德受命往湖南接灵和赐奠,理所当然会想到留军营效力,和珅或也想让儿子在大功告成之际摘摘桃子,以故令其途中即上疏,呈请留于军中。然和琳深知湘黔战场之险恶,光是疫疠之气就夺去许多将士的生命,坚决让子侄回京。两兄弟在湘西大营仅住了十二天,孙士毅的死,使和琳一天也不想让二人多待了。

清军的主要麻烦,已不再是散乱无序的苗军,他们虽有鸟枪火铳、毒箭长矛,却无法抵御朝廷的精兵;也不是湘黔苗疆险峻的地形,山高林密,峭壁悬崖,加上深邃隐曲的大小洞穴,这些均挡不住经历过金川、廓尔喀之役的大军。清军从将帅到士卒,杀气尚在,士气尚在,克敌制胜的意志和愿望尚在,而遇上的克星,则是峰峦沟壑间那如雾如烟的气体,即瘴疠之气。兴兵以来,不少官兵染上和死于疠疫,其来也悄无声息,一旦发作则迅猛异常,胸闷,咳嗽,泄泻,很快就不可救治。乾隆帝曾特赠药丸,一则数量有限,二则疗效一般。死神扑扇着黑色的翅膀,四月初二日,先攫取安笼镇总兵那丹珠,五月是福康安,六月是孙士毅,现在又轮到了和琳。

着急忙慌地送走侄子和儿子时,和琳已觉出苗头不对,几天后症状出现,像是偶然感冒,浑身无力。和琳何等精细,立刻怀疑自己“恐系时气所侵”,抓紧服药调养,似乎有所好转,又陡然转重。湖南巡抚姜晟恰好来商量苗疆善后事宜,将和琳临终情形驰奏朝廷:

乃自二十日以后,转变成痢,神气渐露委顿,并言胃脘及腋下均有气块,向上咳逆,饮食不进。遂又加紧医治,不能见效。及至二十六七等日,水粒不沾,气逆作痛,病势日重。延至三十日巳刻,竟至不起。臣当即会同额勒登保、德楞泰妥为含殓。〔21〕

又一颗将星陨落。和琳曾在福康安出兵廓尔喀时参赞军务,办理军需,后任驻藏大臣,彼时条件不可谓不恶劣,也挺了过来,没想到折在苗疆,死在变乱即将平定之际。

和琳比哥哥和珅小三岁,与四十二岁的福康安皆在盛年,皆被太上皇视为国家栋梁,视为留给嗣皇帝的辅国重臣,未想到数月间接踵而去。两人灵柩抵京,朝廷隆重举行合祭,太上皇帝坚持亲临致祭,并再次赋诗缅怀:

双忠烈柩返京都,违众议临赐奠殊。

左右手如失我己,帡幪恩尚赖天乎?

深怜未得成功见,细笇惟思善后谋。

永靖苗疆非易事,顾今皇帝听聪图。〔22〕

老皇帝命将二人配享太庙,入昭忠祠、贤良祠,复命为二人修建专祠,可谓备极哀荣。而赋诗悼惜之际,不忘教育已然当了皇帝的儿子,要求他好好采纳能臣的建议。而跟在身后的嗣皇帝颙琰,必也是频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