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颂圣之作

一、颂圣之作

乾隆帝酷爱写诗,也爱出题让臣子联句或唱和,朝中从不缺文曲星,谀辞如潮,一浪高过一浪。由是带引出一种风尚,不少人花费心思撰作,希冀被皇上偶然瞥见,留下好印象。

王杰毕生读书,精擅古文字,能诗文,虽不太喜欢诗赋撰述,却也写了不少颂圣和应制唱和的东西。他不是一个喜欢拍马屁的人,但也不是一个反潮流者。就在乾隆四十五年春天,王杰在接奉三任浙江学政的旨意后驰驿赴任,途中专门赶往皇上驻跸的行宫,得到召见,作《圣驾五巡江南恭纪》,颂八章,前有长序,曰:

臣闻泰元行健,斗车枢运于九鸿;离照升光,日驭还周于八表。是以圣王展义,覆育无私;哲后巡方,敷裒有庆。名山显位,油云集爱戴之忱;镜海澄河,检玉廑诹咨之策……

接下来历数皇上君临天下四十五年之功德,历数南巡对治理黄河和钱塘江海塘的意义,也说到自己——

臣幸际圣时,备员禁近。金銮簪笔,钦巍荡而难名;玉烛延晖,喜升恒之有庆。辨斗牛之光气,屡惭冰鉴以衡文;搜吴越之英才,又奉丝纶而视学。驱驰行在,觐咫尺之天颜;敬效拜扬,美形容于圣德。愿附壤击衢谣之义,莫罄管窥蠡测之诚,谨拜手稽首而献颂……〔1〕

后面为八节四言颂诗,堆砌辞藻,略无新意,恕不引录了。弘历曾多次夸奖王杰的人品、学问,尤其是书法,但未见夸奖其文字。赞颂诗文实非他所擅长,可也不能不写,不是吗?

这一年的八月十三日,为弘历的七十大寿,京师自会有一番热闹,不在现场的王杰也写了一首长诗《皇上七旬万寿恭纪》,五言排律一百二十韵:

圣寿增周甲,升恒又亿年。胪欢雷殷地,睹盛日中天。

神武羲轩匹,精勤虞舜肩。谟承列圣后,绩迈百王前。

五举时巡典,三开饮至宴……

比起上一篇“恭纪”,此诗明快了不少,但限于主题,仍是不折不扣的颂诗。其中说到金川之役,“炮震碉寻裂,弓强札迭穿。功才成下濑,捷已到甘泉”;说到纂修《四库全书》,“名山蒐逸典,太史发藏编。写以银钩灿,装成玉躞妍”;也赞美了皇上南巡期间的简朴之风,“进奉裁群吏,征求戢从员。哗嚣惩枉费,华饰杜增缘”。此话不虚,乾隆帝在杭州时,确曾对接驾的踵事增华表达了严重不满〔2〕,王杰的赞颂则是发自肺腑的。

若说书写此类文字,王杰算不得高手,同时在朝的纪昀、刘墉以及吴省钦兄弟都比他强,而更擅长的应属彭元瑞。元瑞在弘历六十寿辰时“次《圣教序》为赞以进”,对《御制全韵诗》“重次周兴嗣《千字文》为跋”,曾得到皇上手诏奖谕。现在机会又来了,刚调任江苏学政的彭元瑞自然不会放过,呈上一篇《古稀天子颂》,分为九节,引杜诗“人生七十古来稀”巧言夸饰,皇上阅后满心喜悦,认为“用意新而遣词雅”,赐以御用文房等件,命镌刻“五福五代古稀天子宝”,并亲撰《古稀说》。弘历亦擅文章,说“正寿之庆,群臣例当进献辞赋”,而将彭作读了数遍,有些话不得不加以说明:

古人有言:“颂不忘规。”兹元瑞之九颂,徒见其颂,而未见其规。在元瑞为得半而失半,然使予观其颂,洋洋自满,遂以为诚若此,则不但失半,又且失全,予何肯如是?夫由斯不自歉然,若有所不足之意充之:以是为敬天之本,必益凛旦明,无敢或逾也;以是为法祖之规,必思继前烈,而慎聪听也;以是勤民,庶无始终之变耳;以是典学为实学;以是奋武非黩武;以是筹边非凿空;以是制作非虚饰。若夫用人行政,旰食宵衣,孰不以是为慎修思永之枢机乎?如是而观元瑞之九颂,方且益深予临深履薄之戒,则其颂也,即规也。

这位大皇帝读书甚多,又有什么道理不知道呢?他发现了彭元瑞的一味颂扬而毫无规谏,指责他的“失半”,也说到自己若洋洋自满便会“失全”,却又笔触一转,声称将以颂为规,在颂声盈耳中体悟临深履薄之戒。弘历还说:

天赐古稀于予,而予设弗以敬承之,弗励慎终如始之志,以竭力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古云“适百里者半九十里”,栗栗危惧,诚恐耄荒而有所陨越,将孤天恩,予又何敢如是!然则元瑞九颂,有裨于予者大焉。故为之说如右。群臣献辞赋者甚夥,大约不出于元瑞之九颂,予将以是说概之,则所为有颂而鲜规者,亦毕视之为进规,而非啻颂矣。〔3〕

王杰之作,应在“群臣献辞赋者”之列,皇上会翻翻,不一定能耐下心来读完。弘历所说的大约不出彭元瑞的“九颂”路数,也包括王杰,试想谁会在这个时候“进规”呢?

此类颂圣之作,带有乾隆朝文化的时代烙印,是翰林官员展示忠诚和才华的良机,却非王杰的长项。诚实笃正的品性,限制了王杰的想象,好在他素不以此为登龙术,也不愿与他人争胜,一切表意尽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