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安然长逝
正月初七,即五老相聚的次日,王杰再次应召进宫。颙琰告知明天将起驾去圆明园,二十日之后就会进城,届时再相见,并叮嘱他不必辛苦到园子那里去。岂知初八的夜间王杰即感不适,九日仍接待访客,于次日子时竟无疾而终。
朱珪对此甚觉突兀,作《哭王伟人宫师》,泪随笔下:
露泡电影幻何如,等是庄周栩栩过。昨日盟心尚樽酒,今朝泪眼欲滂沱。君恩三锡哀荣备,臣命终身报称那。久拟深谈性命理,公归倏忽少磋磨……门生海内知多少,终始刘郎报子云。(公终于刘金门侍郎宅。)
正是由于这首诗末的小注,使我们得知王杰病逝的处所——刘凤诰之宅。他至京后一直住在那里么?难以确定,凤诰的宅第位于何处亦需寻觅。
王杰去世的当日,嘉庆帝即传旨悼念,深表痛惜,谕曰:
……上年十月间,为伊夫妇八十同庚,特制诗章扁联,并赐以如意文绮等件,用迓福绥。嗣据王杰具奏谢恩,折内有“即日脂车诣阙”之语。朕惟虑其冲寒远涉,谕令自行酌量,缓程行走。旋于腊月初旬抵京,特令肩舆进朝,扶杖入对。察其精神尚健,赐诗志喜,并留俟春融后再行起程回籍。旬日以来,屡经召见,看其体气稍形疲软,叠经谕以在寓静摄。方冀春和增健,安愈言归,俾得颐养林泉,寿跻大耋,不料究以年高气弱,不胜严寒凛冽,遽尔溘逝,闻之深为悼惜!着加恩晋赠太子太师,入祀贤良祠,赏给陀罗经被,派荣郡王绵亿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醊茶酒,并赏给广储司库银二千两经理丧事。所有应得恤典,着该部察例具奏。
其灵柩回籍时,着沿途地方官照料,妥为护送。〔44〕
真是备极哀荣。通常说来,皇帝较少会对一个退仕大臣的去世发布长谕,而读颙琰的谕旨,字里行间隐约可见自责之义,在他看来,王杰的辞世与在严寒中赶路相关联。
乾隆中晚期文星闪耀,至此已飘零殆尽。一年前彭元瑞病逝,一月前刘墉去世,此时王杰去世,仅过一个多月纪昀亦逝。盛世渐成追忆,先见将星急坠,现在是文星相携陨落,令人感伤。而稍做比较,就会发现同为两朝重臣,丧仪则略有差异:工部尚书彭元瑞之逝,赠予协办大学士衔,遣乾清门侍卫孟住带领侍卫十员前往致奠,赏银一千两治丧;大学士刘墉之逝,晋赠太子太保,入祀贤良祠,遣庆郡王永璘带领侍卫十员往奠茶酒,赏银一千两治丧,予祭葬;而稍后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纪昀病逝,遣散秩大臣德通带领侍卫十员祭奠,则是赏银五百两治丧,予祭葬。嘉庆帝对王杰的祭悼规格最高,赙银最厚,所予谥号“文端”,也较为尊贵。
皇上的心中也有一杆秤。
记载缺失,笔者不知道王杰来京时是否与老妻同行、哪个儿子随行照顾?也不知道在他逝后,如何返回韩城和料理丧事?但可以想象此事带给其家人的错愕与无助感,也可推想程氏等人的哀伤。朱珪悼诗有“送者车百两,三君独后归”〔45〕,述说王杰的灵柩离京时隆重的送行场面;而留下来继续陪伴遗属、帮助做一些事情的三位,在王杰门生中并非官场得意者,此时则抢先驻留(应有一些人也想留下),为老师遗骸的归里尽一点心意。
王杰的安然离世,也衍生了一段扶鸾赠言的传说。门生伊秉绶有诗《韩城王文端公》:
韩城夙夜盟忠贞,人如太华当秋清……何期谢病更趋朝,仓卒鞭鸾死犹谏。(师薨之五日,澄怀园诸老扶乩,公降坛大书曰:“某事实在公等。”)〔46〕
鞭鸾,即乘鸾,全句意谓老师乘鸾而去时,仍挂心着国家大事。秉绶与刘凤诰同榜,工书,兼擅绘画和治印。诗末小注,即记军机大臣等在澄怀园扶乩时,王杰殷切以国事嘱托,应是出于传闻。另一位门生黄钺则说:“时有言公降乩,殊不可信。”〔47〕
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为王杰长逝赋诗者远不如辞归时之多,但仍有不少深情悼念的诗篇,多数出自他的门生,也有老友和同年。七十九岁的赵翼在家乡听闻讣音,不胜感伤,作《王惺园相公挽诗》二首,有句“素风到老如寒士,公论同声说正人”〔48〕,可谓盖棺之论。
王杰逝世的当年十二月,夫人程氏病卒,二人合葬于韩城北柿谷坡上,墓地今已无存。两位妾室,姚氏在嘉庆五年正月先亡,黄氏则又生活了二十年,皆附葬于茔次。他的儿子只有老三堉时做官,以一品荫生授兵部员外郎。恩荫出于朝廷制度,王杰没有拒绝,也没有为之谋划设计,否则必不止于此。孙辈考中一个举人、一个进士,皆为老二垿时之子,皆在乃祖辞世多年后。闻知垿时的长子王骘获乡试第十四名举人,堉时在广东盐运使任上所致函,说二哥当年也是这个名次,终于由侄儿争了一口气。堉时的信中看不到对父亲的不满,却有着对二哥的深切同情。
王骘的科举路也是备尝艰辛,“七上春官,屡荐不售”,倒是其弟王笃于道光六年得中二甲进士,选庶吉士。陛见之时,大学士曹振镛特地介绍王笃为前朝内阁首辅王文端之孙,得到皇上的鼓励,“敢幸微名通帝座,特蒙温语及先臣”〔49〕,自是一种很高的荣誉。王笃后来辑集编纂了《葆淳阁续集》,并请东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王鼎重编《文端公行谊》作为附录。王鼎是嘉道间著名的忠清大臣,以“本家孙鼎”的名义恭辑其事迹,特别提到王杰召集子嗣诵读先祖所立家规,并谆谆教导:
吾先人严谨节约如此。今幸霑国恩,予伊等不饥足矣。且吾亦无长物贻子孙,若不自检制,吾不能斤斤为豢养计,亦非吾所能庇也。〔50〕
看似一段质朴无华的家常话,却能见出王杰的人生境界,是他对子孙后代的真心告白,也饱含着醇厚丰沛的爱……
八年后,嘉庆十八年(1813)九月十五日,天理教教徒二百余人攻破紫禁城,与宫内护军和官兵厮杀两天一夜,举朝惊悚。这些教徒与内应虽被毙伤捕获,而带给嘉庆帝以巨大震动,发布了罪己诏。他认为“变起一时,祸积有日”,指出“因循怠玩”“悠忽为政”乃官场大弊,一番话直白痛切,有着深切的反思自省。这时候的颙琰应能想起老臣王杰,想起他在陈德行刺案发生后的提醒,也想起他的那些谏言……
接下来,天理教在河南滑县发生大暴动,知县强克捷以身殉职,亲属家人三十余名被杀,长媳徐氏“被活钉脔割”,极其惨烈。嘉庆帝“览奏挥泪不止”,赐谥忠烈,入祀昭忠祠。因强克捷为韩城人,谕旨特别提到王杰,曰:
至韩城县地方登仕籍者,有强克捷之忠良,前大学士王杰正色立朝,亦籍隶该县,士风醇茂,宜示优旌,着加恩赐祭一坛。仍将韩城县文武学额各增五名,永着为例,用示朕奖忠励俗之至意。
由强克捷想到王杰,由王杰的正色立朝想到韩城的士风醇茂,再由二人的家乡在兹,特命给韩城县学增加十个名额,颙琰的思绪飘忽而清晰,也可以说抓住了根本。
这是二人身后对家乡的贡献。嘉庆帝的这道谕旨被镌刻于石碑,立于芝川韩奕坡的太史公祠内。至于为什么不立在县学而到了这里,不得而知。韩奕坡,又名司马坡,去西安的古道由此穿过,亦是王杰等韩城学子赴省读书、参加乡试的必经之地。将此碑立于祠前,令后世学子走过长条石古道,走过“高山仰止”牌楼之际,能够阅知近世之楷模,也觉得很是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