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皇的影子
人性一旦与权位,尤其是皇位相挽接,就会复杂化,也常演为家庭悲剧,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在中外历史上都曾一遍遍上演。以爱新觉罗家族论,努尔哈赤曾锢毙长子褚英,皇太极曾逼死庶母,康熙帝曾两废太子,雍正帝曾对亲兄弟和儿子弘时痛下杀手,乾隆帝也曾因孝贤皇后之丧责斥皇子永璜、永璋,皆有其深层原因。颙琰被皇父选中,正在于“仁孝端醇,克肩重器”〔1〕,知子莫若父,事实证明弘历没有看错。
内禅之后,因为年事已高,太上皇帝未再远途出巡,但每年五月至九月间,仍坚持举行木兰秋狝,巡幸避暑山庄。嗣皇帝颙琰自要侍奉在侧,陪同狩猎,陪同登看城检阅部伍,陪同接见蒙回等各部王公,陪同接见使臣,更多的是陪侍太上皇帝看戏饮宴……作为皇帝,他有着无数常规事务要处理:各部院和直省的题本,例行的职官考察升降,各种各样的案件,还有一拨又一拨的引见召见,只好穿插处理。有些时候必须请老爹的示下,又要选一个恰当时机。上皇喜欢在避暑山庄过生日,虽有和珅与管理内务府大臣等督办,作为嗣皇帝也要处处经心。
平日在京,太上皇帝主要居住在圆明园,嗣皇帝尽可能陪侍照料;又因御门听政与诸多仪式通常在宫内或城里举行,就造成了颙琰两头奔波的局面,极是辛苦。兹以嘉庆元年正月为例:
初九日,颙琰侍上皇幸圆明园。
十一日,颙琰进宫,以祈谷致斋三日,十三日于南郊斋宫斋宿,十四日诣天坛行礼,当天赶回圆明园,请太上皇帝安,躬晋祈谷大祀福酒,然后侍上皇在奉三无私殿赐皇子亲藩等宴,再侍上皇御山高水长赐王公大臣及外藩使臣等宴。
十五日、十六日两天,除往安佑宫等拈香行礼外,嗣皇帝要连续陪侍上皇赐宴,赐大学士、尚书等重臣宴集,“御正大光明殿赐朝正外藩等宴”,以及“观火戏”等。朝正外藩,指的是前来祝贺元旦的外藩使臣。本年京师奇寒,安南贡使阮光裕竟冻死于邸舍,其情可悯。颙琰命赏银三百两治丧,向伴送阮光裕来京的广西泗城知府朱礼询问详情,结果是啥也说不明白,人也是一副邋遢模样,查看其历年考语,皆属中下,遂命以原品休致。上皇很欣赏颙琰的决断,传谕将广西巡抚成林严行申饬,并要求各省督抚慎选伴送贡使官员。
十八日,颙琰进宫,次日先至交泰殿开宝(新一年的宝玺启用仪式),再往大高玄殿行礼,而后赶回圆明园请父皇安,陪侍饮宴和观看火戏。
二十七日,颙琰进宫,以祭社稷坛,斋戒三日……
由圆明园至紫禁城,以当日之行进速度,应在两个时辰左右。如此频繁奔走于两地之间,还要仪态庄重、服饰整齐,参与各种典礼,实在辛苦。禅让期间的太上皇帝更加喜欢热闹,更加喜爱饮宴观剧,颙琰不管多么劳累,只要有可能,都会恭谨地在一侧陪侍。朝鲜使臣李秉模这样描绘眼中的嗣皇帝:
状貌和平洒落,终日宴戏,初不游目,侍坐太上皇,上皇喜则亦喜,笑则亦笑。于此亦有可知者矣。〔2〕
谢谢这位使臣观察之细,以及记录之生动。这是颙琰在侍宴时的标准姿态和表情,也是最为得体的姿态表情,对父皇的敬重尊崇在其中,谦谨自尊亦在其中。至于他的孜孜国事、奔波勤苦,使臣自然看不到,肆口讥其“终日宴戏”。当日朝鲜留心“上国”朝政,有不少来使都致力于搜罗各种信息,常也失之片面。
禅让以后,大祀天地和一般祭祀多由嗣皇帝主持,而就在当年三月初旬,上皇决定带领颙琰恭谒东西两陵。这是嘉庆帝即位后第一次奉父皇出行,乘马掖辇,全如旧日。一路官员与将士接驾,士庶拥观,欢呼万岁。上皇很欣慰,记曰:“近年每逢巡幸,启跸时予仍策马,至途间乘舆,随从之皇子等俱骑马掖行,此恒例也。我朝家法肄武习劳,万年所当遵守。是以此次嗣皇帝仍乘骑侍行,一如旧例。予则以年近九旬,安舆尊养,礼亦宜然也。”〔3〕五月十八日,太上皇帝自圆明园启跸往热河,出行之始不再骑马,安坐舆车,嗣皇帝刚从北郊祭地赶回,毫不见疲惫之色,骑马在皇舆一侧护持而行,臣民欢呼之声不断腾起。时值盛夏,骄阳似火,颙琰坚持不用伞盖,恭谨扈从于父皇銮舆之侧。
上皇不由得想到宋孝宗雨中掖辇的场景,大为感动,命侍卫为嗣皇帝执伞遮阳,并亲笔记述:
木兰行围,正以肄武习劳,永遵家法。予廿年以前,即自启銮至热河途间七日,总皆乘马,今年子皇帝随行,自应一如往例。而子皇帝马上并不令用伞,可谓敬谨之至。予乃命侍卫执伞遮日,父慈子孝,各尽其道,亦家庭之盛轨也。〔4〕
弘历记录下自己的美好感受,也描述了一个很动人的场景。这也是禅让期间二帝关系的映像,颙琰的敬爱之心发自肺腑,上皇则为之喜悦欣慰。
禅让的三年,颙琰一直都保持着这样一种姿态,完全听从父皇的指示训诲,尽量多地与父皇待在一起,因政事离开,也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父亲身边,就像上皇的一个影子。贵为天子的颙琰,从内心将自己视为储君,首先考虑的是父皇的健康、父皇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