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隐指和珅的弹劾
乾隆帝再开仲春经筵时,和珅已是内阁协办大学士,尚无资格在皇上发布御论后出班称颂,却也厕身侍班大员之中。和珅还兼着吏部尚书、四库等馆总裁等一串要职,并因甘肃平定变乱赐一等男爵,虽不宜形容为如日中天,却是一颗贼亮的星。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他的家中仆人也跟着抖擞起来,高门大院,鲜衣怒马,引得路人侧目。此种事传播最快,枢阁大臣岂有不知?王杰等人岂有不知?但没有谁愿去招惹这个红得发紫的家伙,倒也不是怕他,而是忌讳惹得皇上不高兴。
大清王朝的腐败程度,此时已不亚于明朝中晚期。而前明有海瑞、杨继盛、沈炼等人冒死上疏,或弹劾权奸,或指斥皇帝之失,清朝几乎没有。科道官职在监察纠劾,也往往只说一些不痛不痒的事情,塞责了事。可偶尔也会出现意外,比如在五十一年夏月,陕西道御史曹锡宝就上了一道折子,参奏和珅的家仆刘全“服用奢侈,器具完美,苟非侵冒主财,克扣欺隐,或借主人名目招摇撞骗,焉能如此”。因未见此折流传,不清楚曹锡宝上折的准确时间,由六月十五日皇上的批谕,可知应在当月中旬,而一幕时政剧在此前就已拉开帷幕。
曹锡宝,上海人,乾隆二十二年进士,上折之前应是心里没太有底,先将折稿给同乡吴省钦观看,行文措辞也留有较大余地。他对吴省钦与和珅的密切关系会一无所知吗?推想应不会,一是性格有些迂,二是希望同乡好友出出主意。不知道吴省钦当时的表现,大约会提点修改意见,以为延缓之计;见诸记载的,是他立刻驰赴热河,向随扈木兰的和珅密报此事。而和珅立刻令刘全撤除室内豪奢装饰,并将超过规格的车马等物,一律隐藏起来,很快料理得停停妥妥。这之后,曹锡宝的奏折到了。
对于反贪腐,乾隆帝一直采取高压态势,零容忍,不管是皇亲国戚、内外重臣,也不管立过多大功、曾经印象多么好,一旦查有实据,均予惩处。拆阅此折,弘历不免吃惊,立刻将和珅唤来问询。而和珅已有准备,回奏刘全系其世仆,因家人众多,本宅住不下,令其在兴化寺街居住,平日派在崇文门税关管事。他又说刘全一向安分朴实,未听说敢在外面招摇滋事,也可能因自己出外较多,无人管教,渐渐开始惹是生非,请求派员严查重处。乾隆帝听后略觉放心,命留守京师的王大臣会同都察院堂官传唤曹锡宝,令其就所参之事逐条指实,如果有以上情节即从严审办,据实具奏。皇上对曹锡宝此举也有不少疑问:是否他和亲友过关时被勒索?是否其寻求免税未得挟嫌报复?锡宝与和珅之家人是否熟识?又从何处得知此类详情?要求一一问明。上谕还说和珅称刘全“因有家务,已于十三日起身前来热河,现在未到”,这样查办起来更容易,也不致闻风掩饰,命“签派番役,严行访察”,“不可因和珅稍存回护”。〔40〕
对于和珅家奴被揭参,乾隆帝深知剑锋所指乃其主子,第二天又发谕旨,其中写了这么一段:“或竟系纪昀因上年海昇殴死伊妻吴雅民一案,和珅前往验出真伤,心怀仇恨,嗾令曹锡宝参奏,以为报复之计乎?此乃朕揣度之意,若不出此,则曹锡宝之奏何由而来?着留京王大臣详悉访查询问,务得实在情节。”纪昀时为左都御史,又因一桩旧案与和珅有碴儿,被怀疑为幕后推手。皇上说是自己揣度,应是掩盖和珅的提示和拨弄,实际上更可能是和珅琢磨出来的。谕旨一再强调:既不会因一条虚言治和珅的罪,更不是要为和珅开脱,要求留京王大臣等“不可误会朕旨,将曹锡宝加以词色,有意吹求,使原告转成被告”;同时说刘全已到热河,和珅曾当面讯问,供称从不敢招摇滋事与交结官员,也素未闻知曹御史名姓,他是何时进宅,目睹所居房屋宽敞、器具完美的?
到了此时,曹锡宝真的已成被告,在京师被一班王大臣集体或轮番谈话,供称:
我与和珅家人刘秃子向来从未认识,即伊在崇文门管理税务,我亦并不知道。伊于额税之外,有无擅自加增及别项情弊亦未有人说过。我因闻刘秃子住屋服用甚是完美,于路过清化寺街时留心察看,见其房屋甚是高大。我想刘秃子不过家奴,焉有多赀造此华屋,恐有借主人名目招摇撞勒之事;又伏读谕旨以大臣中受家人之累者不少,仰体皇上保全臣下、先示训诫之意,惟恐和珅扈从出外日多,不能稽查管束,将来转因家人受累,是以即行具奏。〔41〕
王大臣等追问此奏是否与纪昀相关,曹锡宝回称与和珅素无嫌怨,并非有心借端参劾;而御史奏事从不报告都察院长官,纪昀并不知道此事。因谕旨中牵涉到自个儿,都察院左都御史纪昀不得不加以说明:“至臣纪昀,上年检验吴雅氏一案,未能检出真伤,经和珅等复检得实,仰蒙皇上格外天恩,不加严谴,至今时深感激愧悚,何敢稍萌私意,唆令御史参奏!且御史封奏事件,向例从不告知堂官,实在无从知道。前日曹锡宝所奏一折蒙皇上发交阅看,始知其详,实无嘱令曹锡宝参奏之事。”呵呵,这才是真实的纪晓岚,才是真实的都察院堂官,在属下参奏宠臣时,首先做的是撇清自己。
遵照严旨,众大臣反复追问曹氏的消息来源,锡宝说:“我实因目睹刘秃子住屋华美,若非侵冒主财或招摇撞勒,安能如此富厚?”这是被逼问急了的反诘,令那些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王公大臣汗颜,如实记下,奏报上去。其实皇上在谕旨中已讲到这一点,“至天下各处关榷,不免皆有羡余,况全儿代伊主办理税务多年,稍有积蓄,盖造房屋数十间,亦属人情之常。现在内外旗员大臣中,如阿桂、福隆安、福康安、德保、丰绅济伦、金简、李质颖、伊龄阿、承安等,或久居显要,或洊历封疆,或曾任盐榷,或家本充饶,其管事家人住屋如全儿者,谅亦不少”,命绵恩从步军统领衙门派一员司官,带着曹锡宝先至刘全家,查看住屋有多少,再至阿桂等大臣的管家住处一一察看,“若阿桂等各家管事家人住房,有比全儿多且大者,则当诘询曹锡宝,何以转不参劾之故”。〔42〕乾隆帝一生英明自持,当然不愿做和珅的传声筒,但要说没有受到其影响,没有被其诡辩带入一个思维定式,谁信呢?
留京王大臣遵照施行,派人带着曹锡宝挨家去看,并要他亲自记录统计,亲口讲出:
我同派出官员先至刘全儿家看视,复至各大臣家人住宅周历,查看刘全儿住房计五十一间,系其自置;又伊子印儿住房一所计三十七间,询明系伊主赏给之屋。此外各家家人现住房屋亦俱系二三十间,惟福隆安家人乐九住房四十七间、伊龄阿家人王四住房四十五间、李质颖家人张老住房六十五间,俱系自置,其房屋高大亦与刘全儿住宅相仿。……今亲往查看,始见其房屋与齐民相等,且与各大臣家人住宅亦不相悬殊;即其器具服用,亦并无过于靡丽之处。我未察虚实,遽行具奏,实属一时冒昧。〔43〕
曹锡宝虽然认错,可他所提供的那份大臣家人住宅数量清单,明眼人也能看出并不正常。和珅年轻时家境贫寒,升用仅十年多一点,就将三十七间的宅院赏与管家刘全之子,刘全还自建了更大的院子,正常吗?而非要拉上的阿桂出将入相,管家之宅也不过二三十间。
乾隆帝口口声声说只要有真实证据,就会将和珅治罪,可谁都明白皇上对此人的宠信,举朝默然。曹锡宝被传唤到避暑山庄,皇上亲自询问,和颜悦色,要他实话实说,拿出些真材实料。哈,就算是个书呆子,老曹也不敢再造次了,一脸诚恳地奏称:只是希望和珅能尽早约束家仆,防微杜渐,以免将来受到牵连。皇上又问那么多大员的管家都有宅院,为何你只参刘全?锡宝连声承认自己冒昧。乾隆帝的非凡想象力又开始混搭,说今年为乡试之年,锡宝不过是想以此折引起注意,得到一个出考差的机会。吏部提议对曹锡宝“应照参奏不实,降二级调用”,皇上加恩从宽,改为革职留任。〔44〕
惹出那么大动静,对曹锡宝的处分堪称甚轻,为何?应在于皇上对之素有好感,对吴省钦告密之事或也有些风闻。除了上述官方记载,此事也见诸笔记野史,如《郎潜纪闻初笔》卷九:
和珅在政府时,上海曹剑亭侍御上书论劾,同朝多咋舌者。侍御至热河待罪,纯皇帝召入,谕之曰:“尔读书人不读《易》与?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侍御叩头流涕而出。〔45〕
所述也有一定的可信性。乾隆帝并非一个昏庸之主,对吴省钦告密之事颇为怀疑,是以后来一直不做大用。
这是和珅的一次政坛危机,若非吴省钦先期密告,很难说是一个什么结果;而他在极短时间内消弭掩饰,在皇上那儿应对得体,化危为机,敲山震虎,竟然取得了一次完胜。至于王杰,应对曹锡宝充满同情,对吴省钦极为蔑视,却也选择了沉默,未曾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