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皇的训诫
历史上的贪臣也是杂色的。譬如和珅,首先是一个能臣,一个善于解决复杂问题的大臣,性格明爽,举止得体,反应敏捷,办事认真周严;又是一个佞臣,一个擅于攀附、热衷权力、喜欢整人弄事的聚敛之臣。乾隆帝之于和珅,算不上昏君与奸相的搭档,而主要是英主与能臣的关系,问题出现在乾隆晚期,在禅让大典后的几年则愈演愈烈。
今日所见的相关史料,大都经过嘉庆朝文臣的仔细过滤,满篇皆见和珅罪过与丑行,不见有任何功绩。试想,以乾隆帝之英武聪察、杀伐决断,内阁首辅兼首席军机大臣讷亲在朝时备受信任,一旦在金川失误军事,即断然诛杀于军前。乾隆帝身边侍从之官素知敬慎,和珅自也如此。其任军机大臣二十余年,入内阁约有十五年,有人说他“长期把持朝政”,否,除了乾隆帝本人,又谁能把持得住朝政呢?长期以来,枢阁皆由阿桂领衔,既得皇上之信重,也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和珅,加上嵇璜、王杰等侧目而视,和大人过得并不轻松,更别说垄断朝纲了。
多数宠臣,应先是帝王认定的能臣,又都有几分佞臣嘴脸,擅长揣摩上意,排挤同列。和珅长于察言观色,长于揣摩逢迎,也勇于紧跟皇上,可满朝文武,哪个不如此呢?和珅之弄权,应在阿桂辞世、由他接掌军机处之后。史籍所记,说的也是这个时候:
嘉庆初元,珅势益张,外而封疆大吏、领兵大员,内而掌铨选、理财赋、决狱讼、主谏议、持文柄之大小臣工,顺其意则立荣显,稍露风采,折挫随之。太傅朱文正公,以德行文学受两朝知遇,剔历中外垂五十年,时以内禅礼成,例得进册,珅多方遏之。既上,珅又指摘之。纯皇帝谕曰:“师傅之职,陈善纳诲,体制宜尔,非汝所知也。”〔27〕
择机挑别人的毛病,搞些小动作,在和珅已习惯成自然。而整到当今皇帝的师傅头上,指责挑剔资深翰林的文字,便成为笑柄。嘲笑他的正是太上皇本人,简简数语,不无轻蔑。
乾隆帝一直信赖和珅,自不待言,也喜欢听他传播些小道消息、打些个小报告,但一旦话语不合意,轻者讥讽,重者批评教训,不假辞色。《郎潜纪闻二笔》记和珅曾举报海兰察收受贿赂:
超勇公海兰察不检细行,和珅与之龃龉。一日,于纯圣前讦其在甘肃剿贼回京,收受皮张等物。纯圣谕云:“海兰察能杀贼,皮张收以御寒,何必诘责。汝等既不能杀贼,亦岂能谢绝人情乎?”和珅语塞。〔28〕
海兰察是乾隆时一员战将,东征西伐,建大功甚多。此类大员在得胜后聚敛宝货,回京后赠人或自用,也属大清军队的一个传统,诸帝通常加以宽容。乾隆帝心中有数,对和珅之贪也不无耳闻,借此对他一番敲打。据后来和珅被审讯之供单,可知他没少收受福康安等大帅的东西,海兰察所送也有许多。一面笑欣欣接受他人馈赠,甚至张口索要,一面又要到皇上那儿点眼药,这就是和珅。
和珅在阿桂逝后掌管内阁和枢垣,当然出于太上皇的意思,必也得到嗣皇帝的积极响应。他志得意满,通告各督抚在奏报事件时,另将副本报送军机处;由军机处发出的字寄,也只署自己一人的名字。后一项被太上皇发现,立刻降谕责斥:
军机处寄信直省将军、督抚,向例于恭录谕旨前一行,用满汉居首大臣挂衔。嘉庆二年,阿文成公卒。九月,太上皇召见枢臣于万寿山,谕和珅曰:“阿桂宣力年久,且有功,汝随同列衔,事尚可行。今阿桂身故,单挂汝衔,外省无知,必疑事皆由汝,甚至称汝师相,汝自揣称否?”词色甚厉。嗣后遂止写军机大臣,不列姓名,着为例。可见高宗之于和珅,不过使贪使诈,如古之俳优弄臣,远不逮文成诸公,真倚为股肱心腹也。〔29〕
所谓“使贪使诈”,意思是利用,怕是有点说过了。单衔发出军机大臣字寄,在和珅已早有其事,趁阿桂请假,和珅以单衔交发,上皇未加责备。待和珅成为首席军机大臣,再用单衔,便被训诫。在阿桂逝后很短一段时间,军机处字寄的署名便取消,改署“军机大臣字寄”。太上皇的训斥是严厉的,宠信和保护亦在其间。至于嗣皇帝,对和珅则非常亲切,对朝中重大人事通常不提意见,一经上皇决定,即颁谕确认,无丝毫耽误。
有乾隆帝,便会有和珅。他是一个时代的产物,一个夸耀强盛、奢靡贪腐时代的产物。像他这样的重臣,出现在乾隆中晚期最是自然。和珅如梦如幻的一生,其个人财富的暴涨与骤失,既是个人和家庭的悲剧,也是一种时代与体制的必然。而太上皇所想的,则是为和珅,还有福长安等人铺垫长远,使之成为嗣皇帝的左膀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