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疏密之分
王杰的第三个浙江学政任期，基本上处于政坛狂飙之中。先是王亶望被革职拿问，接着闽浙总督富勒浑、浙江巡抚李质颖被解职，然后总督巡抚一肩挑的陈辉祖又出意外。而王杰安处风暴眼中，巡考归省，即于学署安静读书。乾隆帝深知其书生本色，从不以鹰犬视之，不要求他打探和密奏地方事务；王杰也自外于地方上的官场纷争，不仅不与督抚等大员建立个人关系，而且尽量减少交往。目前能看到他与陈辉祖联衔上奏的一个折子，呈报仁和县监生卓天柱收藏违禁诗文，系其先人卓长龄所作，又因家族矛盾被举报。四库开馆后此类文字狱兴起，严重毒害了社会风习，演为报私仇的一种利器。陈辉祖对此一向积极性很高，借以表忠心，王杰作为学政也不得不列名。皇上即命陈辉祖审明定罪，不让王杰陷入此类事情。
贪腐时代的一个显性标志，应是官二代盈朝，扫除了一个王亶望，调来的陈辉祖亦然。乃父陈大受为雍正十一年进士，乾隆元年翰詹大考一等第一名，自此进入皇上视野。陈大受做事认真清廉，历任侍郎、巡抚、总督、吏部尚书，至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以积劳成疾逝于两广总督任上，年未五十，令乾隆帝深为痛惜。正是借了父亲的余荫，陈辉祖虽连个举人也没考中，却在官场一路飞升，三十七岁成为广西巡抚，四十岁以湖北巡抚兼署湖广总督，再经河南巡抚、东河总督、南河总督等职的历练，深得皇上信任。王亶望革职、富勒浑与李质颖降调，弘历便将闵浙重地交到陈辉祖手里。孰知其与乃父的淳朴亲民相去甚远，讲排场摆架子，动辄将各州县官员叫到省城。这些官员不敢回任，白天往巡抚衙门点卯，晚上就喝酒赌钱或看戏，搞得政坛乌七八糟，在汪辉祖看来连王亶望都不如。
对这位督抚大人，王杰避之唯恐不远。处理完必要的公务，他的生活就是习字与读书，每天早起坚持写一百个大字，然后静静地开卷阅读，或与幕友讨论学问。他也喜欢与门人或晚辈学人聊天，讲论学问，也帮他们就具体问题拿拿主意。汪辉祖至此仍未得到任职的机会，王杰因族中晚辈王士昕新任龙游知县，便推荐其去做幕僚。汪辉祖与士昕常驻省城，不时来看望老师，他将萧县节孝贞烈之事汇编一册，请求老师题写匾额，王杰欣然应允。
汪辉祖精于审理刑事案件。四十六年正月十三日，龙游民间举行迎花灯活动，因为争道，县民卢标被余某踢倒，小腹受伤，经典史验伤并记录后，责成余某为卢标请医治疗，半个月后复原。孰知卢标在二月初二的文昌神会上饮酒过量，次日突发高烧身亡，卢家认为与上次的踢伤事件相关，将余某告到县衙。知县王士昕和汪辉祖时在省城，由邻县何知县代审，判定余某踢人致死，而置请医治病、喝酒醉归等情不顾。王士昕、汪辉祖回到龙游后提出复审，但何知县坚持原判，请求上司派员来开棺验尸，可尸体已腐烂，无法取证。何知县的后台是按察使李封，他劝说王士昕不要再坚持，被拒绝后将其改调归安县，余某被判处绞刑。汪辉祖对浙江吏治失望至极，打算到江苏做事，王杰严肃地批评了他，说王士昕与知府支持他的判断，为此不惜与按察使抗争了大半年，于情于理都不能逃避。汪辉祖听老师的话留下来，至晚年将此事记入自己的年谱，感慨良深。
当年二月末，赵翼出游杭州，王杰在学署以便饭款待，相叙甚欢。赵翼乘兴挥毫，作《浙游晤王惺园少宰留饮试院即赠》：“荡节频临浙水边，声名官职两巍然。才收东箭无遗美，官与西湖有宿缘。翦韭一樽欣此夕，踏花三骑记当年。红云袍笏青山屐，公作天仙我地仙。”诗人感慨万端，二十年前的三鼎甲（即“踏花三骑”）联袂入朝，而今自己辞官归乡，王杰则成为吏部侍郎，声名甚佳，三任浙江学政，真是霄壤之别。也要感谢他的细心，将王杰的和作收入自家集子里，遂得以传留，曰：
胜日嘤鸣芳树边，开尊一笑共皤然。会当别久添豪兴，话到情深淡世缘。君以著书消永日，我因将母记行年。晓眠有味真堪傲，局蹐羞侪紫府仙。〔10〕
王杰是真诚和谦虚的，在他看来，赵翼的无官一身轻，尤其是著述宏富，才是更值得骄傲的。而“话到情深淡世缘”一句，也颇能显露出其性格特征：看似淡泊，实则情深；正因情深，愈加淡泊。这句诗，也可用以形容王杰与一些清正官员的交往。大学士阿桂正在杭州查案，王杰在朝时与之熟悉，素所敬重，却也是存于内心，交往极少。阿桂对赵翼也盛情相邀，王杰并未参加。
就在这个春天，王杰还写了一首长诗，连带着也有一个故事：他偶然购买了一件宋代所制铁炉，“黄金花错翔鹓鸿”，时老朋友梁同书（山舟）退隐杭州，见而叹赏，说起家中有一耶溪铜砚恰可与之相配，并很快就让仆人送来相赠。铜砚阔口圆腹，造作古雅，王杰感其情谊，作诗以谢之，有句曰：
我闻古人作钟律，炼以铜液神明通。燥湿寒暑弗变节，风雨暴露焉能攻。介然有常具贞质，宛如志士扬清风……〔11〕
由物及人，由古董的鼓铸锻炼，自然转换到人之品格的陶冶，高度赞扬梁山舟的淡泊名利。
此时浙江的反贪正如连台本大戏：王亶望很快陷入灭顶之灾，被抄出白银三百余万两、黄金超过一千两，另有玉器字画等物；负责办案的闽浙总督兼浙江巡抚陈辉祖见财心动，竟然趁机窃取偷换，以银抵金；没想到皇上心细如发，很快发现问题，下令将其革职逮治，一年后处以死刑。王杰置身事外，所有这些都与之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