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苗民再起
苗,为我国的古老民族之一,传说其祖先为战神蚩尤的部众,生活在中原地带,惟后世渐渐南迁,选择深幽险峻之处结寨居住,应有一部痛史在焉。至清朝,苗人主要散居于湖南、贵州、广西诸省毗邻的山区,又分为红苗、黑苗等,连绵三千里,统称苗疆。雍正间云贵总督鄂尔泰曾在奏折中叙及:“苗疆四围几三千余里,千三百余寨,古州踞其中,群寨环其外。左有清江可北达楚,右有都江可南通粤,蟠据梗隔,遂成化外。”〔34〕他列举群苗久在化外的种种积弊,认为苗患甚于土司,建议改土归流。雍正帝下旨用兵,剿抚并行,数年间将各苗寨次第荡平,其血腥杀戮,又成为苗族历史上痛彻心髓的一页。
乾隆六十年春节前后,借着节日活动为掩护,几位苗族头领——松桃厅大营寨百户石柳邓、永绥厅黄瓜寨寨长石三保、凤凰厅鸭保寨副百户吴陇登多次秘密集会,歃血为盟,又约上一身苗家武功的百户吴八月,商定了共同举事的日期。吴八月草拟了文告和口号,以“火炭鸡毛信”分送各处首领。所涉各寨分属湖南和贵州,先要分别演练,未想被一个叫石老三的苗百户发现,跑去向官府报告。松桃都司孙清元亲率三百官兵赶来清剿,却没估计到事态的严重性,被冲杀得七零八落。
两天后的正月十八日,乃石柳邓等人约定的起事之期,乾州、凤凰、永绥等地苗民揭竿而起。石柳邓号称“统兵元帅”,聚集苗兵最多,先杀回大寨营,攻占大营汛,进而包围了松桃厅城,一时声势浩大。
距此最近的总兵府位于镇筸,士卒以强悍敢战闻名,被誉为绿营六十六镇之首。总兵明安图出身宫廷侍卫,曾从征金川,历经战阵,闻知贵州松桃苗变,即率五百余部卒前往省界堵御,途中猝遇苗军漫山遍野冲杀而来。明安图率部且战且退,先进入鸭酉寨,血战至夜半,本人多处被创,见该寨已被攻破,只好突围而出。永绥驻守官兵在副将伊萨纳、同知彭凤尧带领下急忙赶来救援,也被团团围困。明安图平日待士兵不错,事到危难,部下拼死保护,亲兵中有兄弟三人,两人先后战死,剩下的一个仍坚持背他下山。山道狭窄,苗民的箭镝与矛锋多喂毒,又有火枪鸟铳,明安图、伊萨纳等先后战死,所带官军大多被歼。苗众进逼永绥厅城,昼夜攻打。同时堵截官军救援和粮饷的通道,闻讯驰援的云南鹤丽镇游击永舒、四川阜和协都司班第皆不敌而死。另一路苗军也很勇猛,在吴八月率领下一举攻克乾州城,同知宋如椿自尽,巡检江瑶被杀。这场苗变,从一开始就极为惨烈,一批文武官员死于苗军之手,其中有二品总兵,加上一千多名以骁勇著称的绿营兵,苗疆大振,朝廷大震。
二月初四日,乾隆帝接到湖广提督刘君辅的奏报,称先接到总兵明安图咨文,说是贵州松桃厅有苗人聚众闹事,恐怕会窜入湖南境内,现带兵前往堵截;又接游击田起龙等人禀报,称湖南凤凰厅黄瓜寨石三保纠众抢劫,正在竭力保护永绥厅城;并说正率领标下战兵六百名赶往,同时檄调就近各处驻军增援凤凰。老皇帝并未意识到苗疆发生了大事,责斥刘君辅举措张皇,强调对民族关系必须审慎,同时表达了对底层苗众的怜悯,以为责在官府。当日稍晚,湖广总督福宁和湖南巡抚姜晟的紧急奏章飞骑递到。福宁一边急急赶往凤凰,一边上奏朝廷,基本是转述刘君辅所说,没有太多新内容。仅过一天,又接福宁急奏:乾州被围,仓库遭抢劫,同知宋如椿、巡检江瑶俱已殉难,镇筸总兵被困,声称正调兵会剿。尽管还不知明安图等已被戕杀,老皇帝已失去冷静平和,口风也起了变化:“必须痛加剿除,以儆凶顽而彰国宪。”〔35〕
弘历又开始调兵遣将,并再次将统兵之权交给福康安,要其选调道府干员,路过贵州时再带上些勇健官兵,迅速前往。他也寄希望于已在凤凰厅的福宁,令其率领地方文武剿捕乱苗,最好能迅速解决,就不用福康安劳师远征了。新任湖广总督毕沅已至湖北,也受命速赴荆州等地驻扎,“筹办粮饷军火”。乾隆帝仔细查看姜晟报来的苗疆地图,见出事之地为三省交界处,与四川的秀山县毗邻,那里的苗寨也不少,即命新任四川总督和琳前往料理,并要求前任川督孙士毅留下帮助筹办军需等项。老皇帝心目中的统军主帅是福康安,副帅则是和琳,让他倍感欣慰的是:和琳正在由西藏回京的途中,行至打箭炉一带,闻知湘、贵出事,立即折向秀山;福康安也奏称正在奔赴松桃的路上,并已做了一系列部署。至此,动乱苗区方圆一百余里的地方,已有两位大学士(福康安、孙士毅),五位总督(福康安、孙士毅、和琳、福宁、毕沅),加上相邻各省的提督、总兵,可谓大员云集!
二月中旬,福康安率部赶到铜仁。丰富的战场经历,使他养成了审慎周全的作风,而骨子里的悍厉刚勇依然无改,甫一抵达,立刻实施攻剿,与龟缩在镇城内的福宁形成鲜明对比。苗变发生地区本有清军密集驻防,然变乱一起,明安图等轻举妄动,所部损折殆尽,各处驻军不免惶恐,基本是缩在城镇和营汛,只求自保。而苗军气势大增,城外架云梯,掷火球,百计进攻;城里也有内应投毒放火,制造骚乱。福康安久历戎行,对军队的腐败和将士的怯懦很清楚,选中了三员将领,皆曾与他一起参加金川等大战,又都有在紫禁城任侍卫或护军的经历——
德楞泰,蒙古正黄旗人,以蓝翎长随军征大小金川,远征石峰堡、台湾和廓尔喀,战功累累,时任副都统、正红旗护军统领,奉旨率十二名巴图鲁侍卫经河南驰赴湖南。
额勒登保,满洲正黄旗人,从马甲(即骁骑营兵)做起,战功累累,时任护军统领、正蓝旗满洲副都统,在德楞泰等动身十日后奔赴苗疆,也是带领十二名巴图鲁侍卫。他虽年龄比福康安大好几岁,但长期作为其部下,跟着东征西伐,忠心耿耿。
花连布,蒙古镶黄旗人,曾做过八旗健锐营前锋,积战功升为参将、副将、总兵。事发时花连布正在回京述职途中,闻命即行折返,抵达铜仁,向福康安报到。
此时苗众正到处攻城截道,正大营位于贵州边界,靠近湖南的凤凰厅,被成千上万苗众轮番攻击袭扰。总兵珠隆阿还算忠勇,敢于领兵出营厮杀,格毙数百人,无奈苗民越杀越多,只得撤回固守。贵州提督彭廷栋领兵赶来增援,苗众稍退,但很快又蜂拥而来,营中拼命抵抗,总算没有陷落。廷栋等急向福宁求救,可那里也处于苗众的四面包围之中。十九日深夜,福康安分兵为两路,自带主力,以花连布为偏师,包抄前行。至盘塘坳地方,见苗寨丛集,木栅石垒挡道,即令开炮轰击和抛掷火弹,士兵见人即杀,哪里管什么“良苗”“凶苗”。天亮后,对面山梁鸣锣吹号,四面皆有苗民赶来对拒,绿营兵枪炮齐发,各据地形飞攀而上,奋力强攻。苗众起事以来,见惯了官军的惊惶怯战,从未见过这种强横霸蛮的气势,抵挡不住,慌忙四处逃散。花连布乘胜率精兵直趋正大营,一路斩关进击,兵锋甚锐,直抵围城。彭廷栋闻听救兵到达,由城内领兵杀出,攻城苗众四散而去,正大营之围立解。此役首战告捷,还缴获了一大批苗军粮饷。福康安继续挥师北上,杀向松桃。此一路苗寨密布,山高水急,所有道路均被阻断,处于山间的嗅脑城与松桃厅城一样,也被苗军围困。官军步步为营,稳健推进,先解嗅脑之围,终于抵达松桃厅城,多日的长围立解。
朝廷陆续调集数万大军,分驻三省,以福康安总统军务。苗疆气候无定,地形复杂,山路曲折陡峭,加上到处都是邃密的岩洞,易守难攻。而官军一入山坳,便无所谓前锋中军,皆置身于随时被袭击的危险之中。在福康安督率之下,诸将分道进剿,雨战,夜袭,包抄,火攻,各将领常常要独自对敌,裹创进击。见前线捷报频传,乾隆帝心情大好,谕令大加封赏。而此际的苗疆百姓,正承受着痛剿之痛。苗疆的情形是错综的,并不全以民族划分:有揭竿奋起、殊死反抗的苗民,以及支持苗变、为之通风报信的汉人;也有向当局密报,甚至组织起来自保山寨,并与叛苗血拼的苗民。朝廷曾大加奖助所谓“良苗”,福康安也力图有所区分,而一旦打起仗来,刀光剑影之中,区分极难。这是一次残酷扫荡,大军所向,例先发炮轰击,还特别针对苗寨的木质结构,加量配备类似后世燃烧弹的火弹,数百年苗寨焚于一炬,寨中妇孺老幼在所难免。来自前线的捷报,每以“焚大寨二十六”“纵火焚之”“毁大寨五十六”“焚巴沟等寨二十”称之,读来让人悲哀。苗民多选险峻处为栖息地,同姓为群,一代代生聚,始建成祖祖辈辈栖依的家园,形成独特的文化遗产。试想当地能有多少古老苗寨?经此一番浩劫,又有几个能保留下来?
其实湘黔苗变的大多数人是被裹挟的,而官军兵锋所向,可就管不了这些了。满洲统治者曾有过屠城和杀降的记录,乾隆爷此时也是毫不手软,一开始就下旨对拿获的苗汉俘虏速行正法。此后的平苗之役,杀俘杀降,成为家常便饭。对于躲到岩洞中的苗民,官兵用火烧烟熏,死伤相枕藉。苗民再没有后退余地,被迫以死相拼,打到后来,真是惨烈无比。
三月,清军攻克苗军据点土空寨,解除永绥城之围。四月,接连攻下苗军老营黄瓜寨和苏麻寨,石三保、吴半生等被迫转移。五月,老皇帝认为苗疆之变指日可平,以福建沿海出现洋盗,闽浙总督伍拉纳贪渎革职,调福康安前往接任。可能又是和珅做了手脚,想在大功告成之际把福康安调走,让亲弟和琳独享胜利成果。但官军在大乌草河遭遇顽强抵抗,苗众沿岸布防,高度戒备,官军欲在哪儿越渡,苗众就拥向哪里拼命阻击,搭建的木桥一次次被毁。官军攻势受挫,两个多月一筹莫展,福康安也被拴住。
盛夏的苗疆是可怕的。大部队受阻于水流湍急的大乌草河,溽暑熏蒸,瘴疠之气在山谷间弥漫,军中将士病倒与死亡相继。福康安每日深入营伍,勘察敌情,寻找渡河之策。多次强渡不利,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上游水浅处,派奇兵悄悄渡河,抄袭苗军后路,守军大溃,福帅麾师越河进击。官军乘胜深入众山之中,毁卡焚寨,追拿苗变首领,昼夜不休。苗军各路首领推举吴八月为吴王,自称平西王吴三桂之后,明确打出反清的旗号,但大势已去。十月,福康安率众于夜半进军,冒着漫天大雪,铲平石三保的鸭保寨,三保仅带少数人脱逃。十一月,大兵攻克卧盘寨,吴陇登密降,并诱擒吴八月等人以献。十二月,清军接连强攻大小天星寨、爆木寨,抢占高斗山梁,擒杀头领廖老慕、陇老西等。而反叛苗众散而复聚,石柳邓和吴八月之子吴廷礼、吴廷义在山中与官兵兜圈子,又突然杀回鸭保寨。
禅让大典在即,苗疆之战仍在绞杀缠斗之中,乾隆帝无可奈何,不再提调动福康安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