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临行前的奏折
嘉庆八年春,白莲教的变乱已接近尾声,四川教军纷纷投降,陕南老林中虽仍残余小股教军,但在官军拉网式的搜剿之下,越来越难立足,持续八年的平叛之役胜利在望。
当年二月间,已确定离京日期的王杰上疏论政,说皇上亲政以来,宵旰勤劳,恩威并济,内外职官的状态有了很大改变,但历年积弊相沿,有的已积重难返,应该大加整顿。他提出两项急待改革的时弊,首先是各地普遍存在的亏空,曰:
各省亏空之弊起于乾隆四十年以后,州县有所营求,即有所馈送,往往以缺分之繁简,分贿赂之等差。此等赃私初非州县家财,直以国帑为夤缘之具,上司既甘其饵,明知之而不能问,且受其挟制,无可如何。间有初任人员天良未泯,小心畏咎,不肯接收,上司转为说合,懦者千方抑勒,强者百计调停,务使之虚出通关而后已。一县如此,通省皆然;一省如此,天下皆然。于是大县有亏空十余万者,一遇奏销,横征暴敛,挪新掩旧,小民困于追呼而莫之或恤,靡然从风,恬不为怪。至于名为设法弥补,而弥补无期,清查之数一次多于一次,完缴之银一限不如一限,辗转相蒙,年复一年,未知所极。窃谓嘉庆四年以前之州县,此时或迁他处,或经物故,原难责之现任补偿。然从前州县用度不节,因而侵挪仓库,今皇上饬纪整纲,大吏皆以廉洁相尚。岂从前上司专讲酬应,州县尽属从容,今兹上司各矢清廉,州县转形拮据耶?乃州县则任催罔应,上司亦一筹莫展,意或有苦乐不均,未之调剂欤?有贤否不分,因以观望欤?固宜广求整饬之法,以冀仓库渐归充实也。
乾隆朝晚期的几次大反贪,都与亏空相关,力度不可谓不大,而治标不治本,抓典型不挖根子,造成各级银库粮库的亏空越来越严重。
王杰指出根子在于官场的不正之风,在于跑官卖官,在于营求、馈送与包庇、蒙骗。他说此种情形已经很普遍,而一般性的清查和限期弥补已经无效,“清查之数一次多于一次,完缴之银一限不如一限,辗转相蒙,年复一年”。这种情形,近几年不是不想纠正,却未见成效,不少官员一筹莫展。王杰指出可能存在的一些深层原因,却也没有给出解决方案,建议“广求整饬之法”。
接下来论驿站之弊,也试图在管理体制上挖根源,认为与裁撤驿丞、划归所在州县相关。曰:
各省驿站,从前州县设立驿丞,专司驿递。凡有差使,各按品级,乘骑之外,加赠不过二三骑,多则驿丞不能派之民间也。照常给禀之外,一无使费,使臣及家人等亦知驿丞之位卑俸薄,无可诛求也。迨后裁归州县,百弊丛生,请先言其病民者:州县管驿可以调派里下,于是使臣乘骑之数日增一日,有增至数十倍者,任意随带多人,无可查询。由是管号、长随、办差、书役乘间需索,差使未到,火票飞驰,需车数辆及十余辆者,调至数十辆百余辆不等,骡马亦然。小民舍其农务,自备口粮草料,先期守候,苦不堪言。又虑告发也,则按亩均摊。甚而过往客商之车骡稽留卖放,无可告诉,无怪小民之含怨也。至于州县之耗帑,又有无可如何者,差使一过,自馆舍铺设以及酒筵种种靡费,并有夤缘馈送之事。随从家人,有所谓抄牌礼、过站礼、门包、管厨等项,名类甚繁。自数十金至数百金,多者更不可知,大抵视气焰之大小,以为应酬之多寡。其他如本省之上司,及邻省之大员,往来顿宿,亦需供应。其家人借势饱欲,不餍不止,而办差长随浮开冒领,本官亦无可稽核。凡此费用,州县之廉俸不能支,一皆取之库帑,而亏空之风又以成矣。议者谓驿站裁归州县,当时自为调剂邮政起见,每年一驿钱粮,自数百金至数千金,付之微员,既非慎重之道,抑且遇有紧要差使,及护送兵差之类,额马不足,必须借用民力,是以定议裁改。夫驿站未归州县以前,岂无紧要差使?岂无护送兵差之类?当其时要已另设台站,或调拨营马,或筹项购买,事竣各有报销,与驿站两不相关。若州县管驿,则平常供应即有不可数计者,然则亏空之弊大半因之。欲杜亏空,先清驿站,
当亦由渐转移之策也,况体恤民隐尤为急务乎!
清朝对驿站管理历来要求极严,规定亦细密严格,颇有一些官员因需索过甚,滋扰驿站受到处罚,而实际上超标准使用车马等很普遍。乾隆二十年十二月,经两江总督鄂容安上奏,兵部等衙门议准,“驿站钱粮,均改归州县经管”。〔10〕王杰认为原来的驿丞权力很有限,而改为州县管驿,便可以调动地方资源,灵活支取库银,征用和滥派当地百姓,加重农民负担,也使贪渎滥索之风愈演愈烈。他还判定此亦直接造成地方财政亏空的一大因素,故提出“欲杜亏空,先清驿站”的思路。
约在半年前,嘉庆帝曾因日食月食再次下诏求言,要求大学士九卿直陈政事。王杰虽已解任,仍竭尽赤诚,对皇上的求言诏做出响应。在奏折的最后,他谈到白莲教叛乱已基本平定,国家的全面治理应迅速提上日程,而以亏空和驿站最为紧要,说:
今当军务既竣,我皇上勤求治理,似无大于此二者。但以积重之势,不可不思至当之方,或追溯旧章,或博访众论,斟酌尽善,断自睿裁。从此仓库盈而邮政肃,天下幸甚!〔11〕
这是一个忠清老臣的心声,是他多年耳闻目睹、欲说又止的心结,也是他对皇上的临别赠言。其中虽不无谏诤,或者说揭了朝廷的一些疮疤,而由于王杰深谙进谏之道,客观周详,措辞婉转,颙琰览奏后评价甚高。